獨孤芷不自覺地扯了扯淡藍(lán)色的墜地長裙。
于志寧笑了:“你緊張什么,又不是第一次見我爺爺。他老人家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一貫是最愛護小輩的。這次特地叫你過去,也是想和你這個未來的孫媳,聊一聊遼東的戰(zhàn)事?!?p> “我沒有緊張。”獨孤芷反駁道。于志寧大度地笑了笑,點了點頭。
獨孤芷心頭一嘆,她明白,自己的未來夫婿多半是認(rèn)為自己在逞強??墒?,她確實沒有緊張,哪怕燕國公作為大周四大國公之一威名赫赫,也不至于讓自己還沒見面就手足無措。之前的動作,只不過是不習(xí)慣穿著如此麻煩的長裙罷了。
但看到于志寧唇邊的笑意,獨孤芷明智地選擇了沉默。
她了解于志寧,他們從小相識,青梅竹馬,所以她知道,自己的這位未婚夫,骨子里是一個很要強的人。自己在遼東大出風(fēng)頭,被封為解憂公主,對他來說,壓力其實很大。晉王府中,大批吃飽了撐著的幕僚,甚至是晉王府的那些鶯鶯燕燕這些天一直在幫她分析,自己受封解憂公主可能造成的影響和應(yīng)對的方法,而燕國公長孫于志寧,更是重中之重。按照幾位嫂嫂的說法是,可以適度地在他面前表現(xiàn)出小女人的一面,表現(xiàn)出對他的依賴,這樣更可以增進兩人之間的感情,減少因為女方強勢帶來的矛盾。
她不蠢,有用的道理自然會采納。
她和于志寧走過燕國公府的大小庭院,仆從們紛紛下拜,遇上燕國公府上的女眷,時不時還得寒暄兩句。她們也紛紛稱贊,說解憂公主換上女子裝扮,英武之余更添幾分俏麗,更加嬌艷動人,逼得獨孤芷不得不裝出一副開心微笑的樣子。
好在于志寧看出了她的尷尬,巧妙地結(jié)束了話題,離開了這一幫女眷的糾纏?!澳銊e怪她們,她們不是爺爺?shù)氖替褪俏业氖替?,空虛寂寞了好多年,也是可憐人,只是難免有些碎嘴?!?p> “那就放了她們唄。想走的,想嫁人的,都讓她們離開府。若是貪戀富貴不想走,那就別仗著賣著凄苦討人嫌,啰啰嗦嗦的。”獨孤芷翻了個白眼說道。
“你的這張嘴,要么不說話,一說話能噎死人。我也不是沒想過,也有人求到我這兒。只是爺爺還在,就這樣放出他和我爹的侍妾,爺爺?shù)拿嫔喜惶每?。”于志寧耐心地解釋道?p> “那就任由她們在這兒荒廢時光,就在這兒等著燕國公……”獨孤芷的話說了一半,馬上掩住了口。但是很明顯,于志寧也能猜到,獨孤芷沒說出口的話是什么。
于志寧神色嚴(yán)肅,告誡道:“阿芷,見到爺爺之后,你說話千萬要小心。老人家容易多想,明白嗎?”
獨孤芷點點頭。
兩人推開了雕花木漆房門,來到了燕國公的臥房。臥房很空曠,古色古香,禪意十足。一旁的神龕上,供奉著一尊高一尺的藍(lán)田玉藥師菩薩像,紫金香爐上三支檀香青煙裊裊。整個臥房溫暖而不覺燥熱,想來是用上了銀絲炭,但是獨孤芷一時間也找不到炭火藏在何處。
床邊的帷幕緩緩拉開,一個清脆柔美的聲音響起。
“老爺,應(yīng)該是志寧公子來了?!?p> “不,聽腳步聲,還有一人,是個練家子,應(yīng)該是我那孫媳也來了。”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
“老爺您的耳朵真好,這都聽得出來。沒錯,果然是咱們的這位新任的解憂公主也來了?!币晃幻寄咳绠嫷拿廊藦拇采侠_帷幕,笑著和于志寧、獨孤芷打了聲招呼。她就是燕國公如今最寵愛的侍妾,綠珠。見到燕國公好像要起身,綠珠連忙找來靠墊,小心翼翼地扶起燕國公,把他的上半身墊高,讓他可以輕松的看到于志寧。
燕國公須發(fā)全白,神情篤定,透著一股老年人特有的通達(dá)和了然。他掃了一眼自家的孫子,就一直盯著獨孤芷看,笑道:“老夫這算是頭一回看到會穿裙子的將軍。丫頭,不難受嗎?”
獨孤芷莞爾:“小麻煩,忍得住?!?p> “丫頭,這小麻煩,能忍則忍??山Y(jié)為夫妻,共同生活,遇到的麻煩可就不是小麻煩了。到時候,還忍得了嗎?”燕國公看著獨孤芷,問道。
獨孤芷看了一眼有點緊張的于志寧,展顏笑道:“夫妻當(dāng)為一體,我盡量忍,但是到忍不住的時候,那就輪到志寧來忍了?!?p> 于志寧低頭苦笑。燕國公聽后大笑,笑得忍不住輕咳了起來,綠珠嗔怪地看了一眼獨孤芷,連忙輕撫燕國公的胸口。
燕國公擺了擺手,說道:“這話爽快大方,確實有將軍的氣度,好,正好可以糾一糾我這孫兒猶豫扭捏的壞毛病?!?p> “爺爺,哪有你怎么損孫兒的?!庇谥緦幮αR道。
“怎么了,這兒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不能說的?你啊,就是想得太多,顧忌太多,給自己的壓力太大,想要面面俱到,滴水不漏,可世上哪有這么好的事情。我走了以后,再遇到大事定奪,猶豫不決的時候,不妨聽聽這丫頭的。”
燕國公從容地說道。
“爺爺,你怎么能這么說,你身體硬朗著呢。綠珠,你一直照顧爺爺,你最了解了,你說是嗎?”于志寧說道。
“是啊,是啊?!?p> “好了,我的身體我會不知道嗎?勝敗榮辱,生老病死,本來就是常理。我有叱咤風(fēng)云的時候,自然也有纏綿病榻等死的時候。如今也算得上是善終了,有什么好忌諱的。不過嘛,我這棵老樹還能再撐一兩年,終歸要看著你成家立業(yè),我才敢閉眼?!毖鄧煨煺f道。
于志寧低下了頭,輕拭眼角。
“唉,你瞧我,這一打岔,話都不知道說哪兒了。”
“您說,解憂公主說話有將軍氣度?!本G珠提醒道。
“哦,對了?!毖鄧慌哪X門,接著問獨孤芷:“看來,遼東的戰(zhàn)事真的把你給歷練出來了。和我說說,當(dāng)時你是怎么想的,怎么就想到去遼東借兵。你又是怎么說服你爹這個膽小鬼的?”
獨孤芷少見地猶豫了一下,看了一眼綠珠,說道:“其實,謀劃者另有其人?!?p> “綠珠,你去廚房看看,熬的藥好了沒?!庇谥緦帟?,吩咐道。
綠珠給燕國公掖了掖被角,穿上了粉紅色的繡花軟履,婷婷裊裊地離開了房間。獨孤芷這才簡單地介紹了遼東之戰(zhàn)的始末。
“這么說,這陳翔陳季云倒也是個奇人,關(guān)鍵時候真敢豁出去。只可惜得罪了你爹,在遼東可有的苦頭吃了?!庇谥緦幐锌馈?p> 獨孤芷一時無語。
“唉,看來還是曹景宗看人有一套啊,我可是又賭輸了?!毖鄧锌馈?p> “賭?”獨孤芷皺起眉頭。
“蜀國公?”于志寧好奇地問道。
燕國公說道:“遼東消息剛剛傳來的時候,我和曹景宗都覺得很奇怪。晉王我們太熟了,不可能去做這種海東借兵,再伐肅慎的事情。我們就猜,到底是因為什么。丫頭你去遼東的事情,不是和志寧說過嗎?我想能讓晉王改變主意的,天底下也就你一個,你整天舞刀弄槍的,也不是個怕事的家伙,我就猜,是你搞出來的事情。曹景宗就說,不對,這種不顧一切亂推牌九賭命的事情,不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豪門能做出來的事情,應(yīng)該是被底層小吏所劫持?,F(xiàn)在看來,他猜得更準(zhǔn)啊?!?p> 獨孤芷說道:“但修羅將軍確實是我啊。”
燕國公搖搖頭,說道:“你是給人當(dāng)?shù)读?。我且問你,根?jù)你的轉(zhuǎn)述,看起來,你對這個陳翔,頗為敬佩?”
獨孤芷點頭:“不錯,陳家兄弟,身在草野,心懷家國,舍生為國,不計利害,確實難得。”
“這,你就看的淺了。”燕國公徐徐說道:“我問你,他當(dāng)時偽作晉王使者,詐海東借兵,可有必成的把握?”
“人心萬變,哪來的必成把握?!?p> “我再問你,他鼓動晉王和海東再征肅慎,可有必勝的把握?”
“戰(zhàn)局萬變,哪來的必勝把握。”
“我再問你,且不說戰(zhàn)事結(jié)果如何,事后他能保證,你爹晉王,不會去找他們祁縣陳家算賬嗎?”
“不能?!?p> “這就對了?!毖鄧珖@息道:“人的情感是有根基的,忠君,是因為視君為父;愛民,是因為視民如子。他不在意自己的性命,他不在意海東人的性命,他不在意自己家人的前途安危。這樣的人,你覺得,他有可能去在意東征將士的性命嗎?他有可能去在意大周社稷的安危嗎?”
獨孤芷愣住了,她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來考慮過。“可那他為什么又要如此行事,吃力不討好?”
燕國公笑了笑:“丫頭,作為修羅將軍,令行禁止,賞罰三軍,感覺過癮嗎?不用否認(rèn),我也當(dāng)過將軍,那種一言定人生死的權(quán)力讓人沉醉,讓人欲罷不能。丫頭,你要知道,這世上有一種人,他們?yōu)榱藱?quán)力可以六親不認(rèn),死不顧惜。那位陳翔陳季云,無論是用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來粉飾自己,說到底,不過是貪權(quán)專斷,私心自用罷了?!?p> 于志寧驚訝地望著自己的爺爺,沒想到自己的爺爺獨坐帷帳之中,卻能將千里之外的人心看的洞若觀火。這便是名臣宿將的識人之能嗎?他心中暗暗感慨。
燕國公看著獨孤芷神情復(fù)雜,不敢相信又有些猶豫的樣子,不由得心中帶有了一絲內(nèi)疚之意。他素來光明磊落,從來沒有在背后這樣詆毀過一個素未蒙面的小輩??墒菑莫毠萝品讲呸D(zhuǎn)述的神情之中,他感覺到了一絲不妥。
也許是自己疑神疑鬼,有些多慮了。但是自己走后,偌大的燕國公府就必須由這小兩口攜手共擔(dān),彼此之間容不得任何嫌隙。任何危險,寧可錯殺,絕不放過。
“丫頭啊,聽說你有一把絕世寶刀,從不離身,能讓我開開眼嗎?”燕國公接著說道。
獨孤芷壓下心頭復(fù)雜的心緒,解下腰間系著的斬月,雙手奉上。
“我要賞的是寶刀,而不是刀鞘?!?p> 獨孤芷有些猶豫,看了一眼于志寧,右手按在刀柄,正欲緩緩抽刀。
燕國公搖搖頭,說:“這把刀,要由志寧來執(zhí)。”
“我?”于志寧愣住了。他幼年喪父,諸位叔伯兄弟戰(zhàn)死沙場,燕國公上上下下就他一根獨苗,根本就沒有想過再從軍。所以他從小未曾習(xí)武,也就是時常鍛煉身體,強健筋骨罷了。猛然間讓他執(zhí)刀,他還真有些心虛。更何況,他知道這把斬月寶刀,獨孤芷一直視若珍寶,從不讓外人碰觸。想到這兒,他不由得看了一眼獨孤芷。
“你來拔刀吧,志寧?!豹毠萝频难壑袧M是鼓勵,說道。
從燕國公格外嚴(yán)肅的神情中,獨孤芷明白了,這不僅僅是賞刀這么簡單的事情。這是老人的告誡,也是老人的囑咐。從今而后,如果說自己是一把利刃,那么能夠掌握和操控這把刀的,只能是自己未來的丈夫,于志寧。
于志寧也意識到了這一點,爺爺?shù)钠谕?,獨孤芷的鼓勵,讓他的胸中涌起了一股豪情。他一把握住刀柄,沉穩(wěn)有力,抽刀而出。
“鏗——”一聲刀吟,余音裊裊,仿佛帶來了鼓角爭鳴。
一道白芒閃過,白慘慘,明晃晃,金鐵之意,煞氣橫生。一旁的藥師菩薩像,仿佛也微微晃動。
十年前的金戈鐵馬,二十年前的血雨腥風(fēng),三十年前的縱橫天下,一切的一切,那些過去的腥風(fēng)血雨的記憶,隨著這一聲刀吟,一陣刀光,瞬間齊齊地涌上了燕國公的心頭!
那些歡樂,那些痛苦,那些放縱,那些無奈,那無數(shù)袍澤戰(zhàn)友客死異地的悲痛,那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痛徹心扉,那與相守數(shù)十年的愛人生死訣別的無奈,那無力再上戰(zhàn)場只能看著別人建功立業(yè)的惆悵,此時此刻,這些壓抑了多年的痛苦的回憶,那些用佛經(jīng)檀香,美人輕語所覆蓋的會議,此時此刻都涌了上來,連同那么多年親手所殺的人的每一張臉,都是那么的清清楚楚,歷歷在目。
“啊啊——”燕國公捂著腦袋,痛苦地大吼。
于志寧趕忙扔掉斬月,跪在燕國公身邊:“爺爺,你怎么了,爺爺!”
“滾,你們都給我滾,別再糾纏我了,別再糾纏我了!”燕國公大吼。
綠珠猛地闖了進來,推開了于志寧,一把抱住了燕國公,呵斥道:“你們都干了些什么!”
“我,我,爺爺要看刀……”于志寧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道。
“他說看就看啊,你們懂不懂事啊。老爺本來身體就不好,哪里受得了這種兇煞之氣。什么破刀,有什么好看的!”綠珠厲聲罵道,仿佛一只護崽的雌獸,張揚舞爪。
“噗——”燕國公仰頭,一口鮮血噴出,栽倒在床上。
于志寧愣住了。
綠珠濺了一臉的血,“啊——”凄厲的尖叫。
“別嚎了,趕緊找大夫去,還愣著干什么!”獨孤芷拾起斬月,收刀還鞘,森然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