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我過的渾渾噩噩,夢境中的記憶似潮水一般起起伏伏,我看見很多人,我的父母,哥哥,唐明,劉仲永,程鑠,皇帝······在宴會上大家說說笑笑,推杯換盞很是熱鬧。
許久未有這般歡樂的時候了。哥哥在與唐明說話,抬頭時看見了正在傻愣著的我。他忽然沖我笑了,招手讓我過來,我向前邁了一大步,才發(fā)現(xiàn)自己穿著一條水紅色的裙子,裙邊繡著精致的白色茶花,那茶花繡的極真,就像活得一樣,甚至隱約還能聞到香氣。腳下穿著一雙珍珠點綴的繡花鞋,上面粒粒珍珠大小均勻,散落于花蕊或花瓣上。
“綿綿,干嘛呢?快過來?!贝蟾缧χf。
“好?!蔽倚χ~步,卻聽得環(huán)佩脆響,低頭一瞧,腰側(cè)的禁步竟是那枚小鹿玉佩。
再抬頭時,卻是漫天的血色,堆積如山的尸骨,震天的喊殺聲與痛苦的呻吟交織著。天空中飄下溫?zé)岬挠甑?,打濕了衣裳,染紅了精巧的繡鞋,我驚慌的望著這一切,手腳冰涼,一動不能動。
天色很快陰沉下去,一絲光亮也無。我聽見許多人在耳邊喃喃低語,他們用最惡毒的語言在詛咒著,咒罵著。我想捂上耳朵,卻連手指都動不了,漸漸地,我的身體逐漸冰涼,五感漸漸消失,絕望與慌張襲上心頭。
有一人著青衣,墨發(fā)飛揚,仿佛閑庭信步一般,姿態(tài)閑適,手中所持明珠發(fā)出溫暖光暈,照亮了他的眉眼,長眉入鬢,目如點漆,就這么來到我身邊。
我聽見他說:“別怕”。
有一雙手捂住了我的耳朵,溫暖的像是三月的陽光。耳邊嘈雜的聲音戛然而止。
我聞到淡淡的沉水香,涼涼的,幽幽的,一直沁到心間。
我突然驚醒,猛地從床上坐起。
夢中的沉水香似乎還沒有散,依舊縈繞身邊。
“醒了?”忽聽得身邊有人問。
我嚇了一跳,轉(zhuǎn)頭看去。
他坐在一把交椅上,手中把玩著一把白玉扇,仍是一襲青衣,就這么悠閑地靠在椅背上,墨黑的頭發(fā)只用一根木簪盤起,其余的便柔順的散落下來。
我暗暗地咽了咽口水,喚了一聲“陸先生”。
他仍舊不理會我,就這么穩(wěn)穩(wěn)的坐著。
我動作僵硬的從床榻上下來,穿上鞋襪,在他面前站定。
“有人欲取鎖魂珠?!彼蝗痪烷_了口,聲音仍是冰冰冷冷的。
“???”我被突然這么一句話弄得不明所以。
“鎖魂珠現(xiàn)下系著你的魂魄,如若被人強行取下······”他輕輕的扣了兩下扇骨,漫不經(jīng)心的說:“你便會魂飛魄散,再無來生?!?p> “那······是誰要奪這鎖魂珠?”我蹙眉。
陸先生卻不回答,緩緩起身推開了窗。
窗外已是艷陽高照,第二日已過,我不過剩下一日時間了。
房門被人輕扣?!皩④娍墒切蚜耍珌硭藕蚰嵯??!币粋€婢女道。
我看著站在窗邊輕搖折扇的陸先生,他就這么站在那,端的是君子風(fēng)流,溫文爾雅。
我也不敢開口叫他藏起來,只得吩咐道:“你把東西放著就行,不許進(jìn)來?!?p> 那婢女似乎是愣了愣,隨后稱諾,放下東西就走了。
我松了一口氣,趕緊開門把洗漱的東西拿進(jìn)來,在迅速的把門關(guān)上,整個動作快如閃電,動若雷霆。
轉(zhuǎn)過頭卻看見陸先生輕蔑的瞥了我一眼,我沒看錯的話,應(yīng)該是······不屑?
我雖說是個將軍,說到底仍舊不是真男兒,若是有人看見我房中平白無故的出現(xiàn)一個男子,死后還不知道要被編排成什么樣呢。想起那堆言官上次參我時那群情激憤的場景,我就雞皮疙瘩直掉。
“綿綿,我能進(jìn)來嗎?”門外傳來程鑠的聲音。
我看著仍然站著沒動的陸先生,不由得一陣無力。
“綿綿?”
“陸先生······”我輕輕地喚了一聲。
陸先生抬眸看向我。
“······”我是在沒勇氣跟他對視,只得故作鎮(zhèn)定的移開視線,用手指了指房里的衣柜。
陸先生終于開了尊口“他們看不見我。”
呵呵。我在心里冷笑了兩聲,把門開了。
程鑠就這么垂眸看著我,他的眼睛里有淡淡的血絲,眼下泛著青。許是一夜未睡吧,看著有些憔悴。
我轉(zhuǎn)過身不去看他,走到桌前,提起水壺倒了兩杯水。
“殿下,請。”我指了指杯子。
他坐了下來,手指輕輕摩挲著杯口,過了一會,才緩緩的說:“綿綿,我明日就要走了?!彼o緊握住放在膝上的手。“我······”
“殿下。”我打斷了他的話。
他抬眸看向我?!俺枷氚烟萍臆娊唤o劉仲永。”我迎上他的目光,認(rèn)真的說。
“之后呢。”他避開我的視線,輕輕抿了一口冷茶。
“大概,游山玩水吧?!蔽液认卤胁?。
他的眸子暗了暗,我聽見他嘆息了一聲。
“綿綿?!彼嵵氐膯疚?。
“我答應(yīng)你了?!彼f。
“謝殿下?!蔽倚χf。
他也笑了“只有一點,綿綿,我會一直等著你?!?p> 我看著這個男子,這個我愛了這么多年的男子,最后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一愿君安康,二愿君長歡,三愿君愿成,莫念往事,長樂無憂。
送走了程鑠,我才突然發(fā)現(xiàn),方才還站在窗前的陸先生,不知什么時候不見了,推開的窗沿上,只留著半杯殘茶。
我和劉仲永道了別,囑咐他好生輔佐程鑠。之后買了幾壇全州最好的竹葉青,騎著一匹馬,踏著落日的余暉,出了城門。
我尋了一處風(fēng)景極佳的湖邊,倚著樹坐了下來。
我摸了摸纏在手腕上的鎖魂珠,明日午時,三日之期一到,一切塵歸塵,土歸土,沒什么傷心留念的。
拔開了酒塞,竹葉青的香氣撲鼻而來。
我就著落日,飲了一口。果真是整個全州最好的酒,酒香甘醇清冽,縈繞舌尖。
不過剛飲了半壺,我竟覺得有些許醉意,強撐著綿軟的身體生了一堆篝火,就這么醉了過去。
我隱隱覺得不對,卻又說不出哪里不對。
“放開我!放開我!”一個小小的聲音憤怒的說。
我忽然清醒過來,睜開眼,卻看見陸先生用手拎著一個小孩。
我慢慢地杵著地坐起來,靠著那顆樹,伸手揉了揉頭,不過飲了酒,頭為何會這般疼?
“求求你,把鎖魂珠借給我,你要什么都行,只要你借我鎖魂珠嗚嗚嗚嗚······”那小孩子穿著一襲綠衣,光著腳丫,就這么哭了起來。
陸先生單手拎著那孩子的后領(lǐng),面無表情。
“陸先生?”我虛弱的開口。
“你主子三魂已逝,六魄不全,鎖魂珠對她無用?!标懴壬阉旁诘厣?。
這孩子哭得更加傷心,眼淚一串串的冒出來,小腳丫在地上胡亂蹬著。
我扶著樹慢慢站起來,靠著樹喘氣。
“此妖名喚‘夢貘’,常引人入夢,食人精氣?!标懴壬恼f。
所以,要奪鎖魂珠的就是他?我不敢置信的看著“夢貘”,長得與小孩無異,看上去也是十分無害。
我緩了一會,頭疼有所緩解。
“你自去吧。如若以后再傷人,天道自有定數(shù)?!标懴壬p輕地瞥了那夢貘一眼。
那小孩就這么站起來,抽抽噎噎的,邁著小短腿走了。
“伸手。”陸先生看著我說。
“哦?!蔽夜怨缘陌褍芍皇稚爝^去,等他拿了枷鎖帶我去冥界。
陸先生看著面前伸過來的一雙手愣了愣,那是一雙女人的手,卻滿是厚繭劍傷,他蹙了蹙眉。
我見他一直盯著我的手瞧,怕是剛才從地上起來沾了什么臟東西?我正準(zhǔn)備把手收回去在衣服上擦一擦,一雙略帶涼意的手握住了我的手腕。
我震驚的抬頭,卻看見陸先生一只手握住我的手腕,另一只手在空中比劃,他半垂著眸,低低的吟誦,逐漸有華光在他指間聚集,照亮了他的眉眼。
我就這么呆呆的看著他,直到他說:“好了?!彼砷_了我的手,我才慕然回神。
我輕輕地?fù)u了搖頭,可惜了。
“還是不適嗎?”
“啊?”我感覺了一下,果然頭疼已經(jīng)消失了。
陸先生淡淡的看著我。
“沒······已經(jīng)好多了?!蔽矣行┙Y(jié)巴的回答。
陸先生一頷首,轉(zhuǎn)身看向湖面。
東方漸露魚肚白,巨大的金烏躍出水面。
湖面起了白霧,又被風(fēng)吹得四散開來,恍若仙境。
陸先生就站在晨霧之中,一襲青衣被初生朝陽染上橘色,他負(fù)手而立,仿若神祗。
這樣的人又豈會背負(fù)一身業(yè)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