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我們下鄉(xiāng)那時就是這個樣
張永東和孫泉源出門追上小三和小四，插在他倆中間，四個人并排摟腰踏雪向前走。張永東說：“人家請咱吃肉。咱去也得帶瓶酒。不能倆肩膀抬張嘴，那樣給人感覺太不美?！?p> 小三沒吭聲，只是嘿嘿笑。小四卻說：“若是你們帶了酒，就讓那些弟兄臉上過不去。為啥呢，人家實心實意請你們，請了大半天，喝的還是你們帶的酒。你說吧。這不是巧喝你們的酒，這還能是什么？”
張永東呵呵笑，插一句：“禮尚往來嘛，這事兒不能這么說。”
小四也是哈哈笑：“不能這么說，那又得咋說呢？這豈不是辱沒了人家好意，讓人家白敬你們了？”
張永東沒啥說，又是哈哈一陣笑。真的，既然受邀赴宴已經(jīng)走在半道上，再說買酒也不可能。買酒還得朝著相反的方向走，供銷社在大隊部門口那街上呢。當下再去拐路買酒也不方便，也有小看人家之嫌。他在心里犯嘀咕，扭臉對孫泉源說：“他們也知道咱們不是小出息，也知道咱們不是那不出血的鐵公雞。來日方長?；仡^咱們請他們，多請幾回，一樣的：到時也不許他們帶酒去，咱們也還他們一個禮?！?p> 張永東雖然不是太粗魯，但與孫泉源相比，那可是早已粗魯?shù)搅颂焐先ァO泉源雖然算不上細膩人，但他行事畢竟還謹慎。悄問小三說：“那肉不是這附近村子里的吧。附近村子的肉，那可是沒法吃，也讓人沒心吃，即便吃起來也沒味道，說不定吃著還惡心呢。”
小三嘻嘻笑：“是你們公社山上的。沒問題，沒人知道那肉帶有賊腥氣兒。即便知道，也吃不出來，也傷不了伙計，滿滿的都是對你倆的看的起，對你倆的敬意。”
孫泉源說：“那樣就好。別讓熟人覺得咱把人家狗打死了，拿來吃肉，惱咱不夠意思?！?p> 小四接嘴說：“兔子還不吃窩邊草，何況咱們還是知青呢。哪個知青在本大隊辦過壞事兒了？我跟你說吧，房東，鄰居，一個生產(chǎn)隊，一個大隊的，咱不騷擾。弄事兒都到外邊去。這樣才能不讓人煩氣，才能讓人喜歡咱。”
張永東說：“這孫泉源也是太小心。他這不是小看人，他這是太謹慎，謹慎有點過了頭，讓人覺得他不相信人。其實他是實在人，實在得很，待人都是掏了心。”說到這兒，話頭一轉(zhuǎn)：“你們弄這狗，是槍打的，還是繩套的？”
小四呵呵笑：“這么一說，永東哥也是老手了。哪能槍打呢。槍打聲音大。繩套：鐵絲嘛，套住頭，提起來就走?！?p> 孫泉源說：“二八月好弄，其他月份不好弄。咱總不能到人家家里去弄吧。不說容易被發(fā)現(xiàn)，那也讓人感覺不夠意思，太顯眼。那樣被發(fā)現(xiàn)，這肉吃著就咯牙了，說不定能把牙咯掉?！?p> 聽他這么說，大家都笑了。大家都說：“知青哪個嘴不饞？又有哪個怕咯了牙？辦這事兒，也都是放羊拾柴火，捎帶著，哪能真到村里那么干，那樣就讓村里人恨，那樣就對不起人了?！?p> 小三笑著說：“其實貧下中農(nóng)真是好得很。好得讓人不敢信：剛下鄉(xiāng)那會兒，國家每月給著咱們還有生活費。那不是買菜得跑很遠嘛，有誰愿意跑那么老遠買那么一點菜，光跑這一趟都劃不來。鄉(xiāng)下孩子們就跟我們說：‘夾河灘上有菜園，只是隔著河，又有人看著，要不是這，我們就去給你們拽些回來讓你們吃?！?p> “當時咱們也是剛下鄉(xiāng)時間不長，好像還有點覺悟，也就跟他們說：‘那是偷盜行為，那是犯罪。抓住那可是要讓交代思想，批斗的?！?p> “你再也不知道那些孩子們怎么說。他們說：‘你們只要能上到灘上去，灘上人就是看見你們在那里偷，他們也不吭聲。他們也知道，不是餓得太很，誰會去辦那事兒呢。所以說，你只管放下心去偷，沒人說，看見也不說，你放心好了?！?p> “當時我們還都不信。那些孩子們又說：‘為這誰還騙你呢。早年鬧饑荒，公社說蘭花豆產(chǎn)量高。讓各隊都加大蘭花豆的種植面積，把豆種都撥下來了。隊長不想種，大家也不想種，也都沒法說。最后三巨頭一商量，只用一個辦法，就把這事兒給抹了。社員們都高興，私下里傳著：‘白天丟下去，晚上扒出來’，個人領(lǐng)的都有斤稱，心知肚明，都不朝外說。上邊來檢查，真的看著是在點播蘭花豆。哪知到了晚上，明晃晃的月亮地下，白天誰在哪兒種，晚上你還在哪兒挖，把那點下去的蘭花豆種子再挖出來。誰都不理誰，那是一地的鬼。扒完，鬼散。過幾天大隊來檢查，乖乖，出苗率太低?？炜?，趕快把別的品種補種上。至于秋收，產(chǎn)量多高，你只管報上來，高些好，至于真的產(chǎn)量有沒有那么高，并不重要。這事兒也就這么打發(fā)了。你說從公社到大隊，再小隊到戶家社員，誰不欺騙誰？誰都不欺騙誰，誰都知道咋回事兒，只是隔著一張窗戶紙，都不愿點透，都不愿說透。沒人愿意得罪誰，馬馬虎虎過得去就可以?！?p> “那時不僅天氣涼，手里也有錢，即便跑遠些，只要有菜吃，就可以。最后女同學(xué)忍不住，愿出這個力。我們的日子也是這么將將就就過下去。
“麥收以后事態(tài)嚴重了。沒有菜，更別說肉，持續(xù)的時間還是那么長，那人饞得呀，不受那樣的折磨，他就不可能知道那個難受，那能急成個什么樣?？匆娤滩耍韲道锞拖肷斐鲆恢皇郑鼊e說看見肉。那個饞得呀，真夠受。這時候就想起了鄉(xiāng)下孩子跟我們說的那個話：‘菜，夾河灘上有。夾河灘上有菜園子，管你吃個夠。俺們是上不去，俺們要是能上去，俺們就給你們拽些來讓你們吃?！@話說的，讓咱心里……咦呀！這信息。這信息給的真好，這時候真能用上了。咱就游泳，洑水，洑到夾河灘上去。那里有菜園。那里薅菜沒人管。那里是共產(chǎn)主義。
“把這話在小組里一說。大家激動了，一致認為，可以冒險薅些菜回來。計議一定。決定當晚行動：全組一起行動。我和小四做主力，打先鋒。
“講好的：當夜，只當沒那回事兒，老早睡覺。一覺醒來，感覺也就十一二點鐘。敲敲女知青的門。女知青早已起來。都不吭聲。一個手勢，都跟在我和小四身后輕腳大步走起來。來到河邊，白天感覺這夾河灘，近在咫尺，隔著一汪清水，脫衣下水，揮動雙臂，只需三五分鐘就可洑過去。到這半夜，咋看這河面咋寬，對岸夾河灘，朦朦朧朧，霧靄騰騰，房屋藤架，莊稼菜隴，看不分明，仿佛處處都有伏兵，單等我們過去，將我們擒獲，作為反面教材，把我們游街示眾。我的媽呀！這還下不下水？這還過不過去？這還偷不偷菜？看看那不會水的男同學(xué)，看看那可憐兮兮的倆女同學(xué)，是我和小四主動跟人家說去夾河灘上弄菜的。半夜三更，我倆把人家三個騙到河邊，站在河邊對著那邊看一看，屁都沒放一個，膽怯，拐回頭，走了，又回去睡覺？這事兒鬧的。若真是這樣，也真是夠丟人的?！蚁耄@就是犯罪前的心理活動就是這樣了?！娴?，我真的有些膽怯。我怯我過不去河就淹死了。我怯我洑到半道水鬼朝我過來，會拉我。我更害怕的是，那邊有人埋伏在草叢中，埋伏在莊稼地里，待我們上岸，摁住我，一舉將我們俘獲。
“抬頭看看天。天烏蘭烏蘭。淡淡幾絲云，白云，像薄紗圍巾，浮在半空，邊緣似乎還有點發(fā)紅，慢慢，慢慢游，游得很慢很慢，飄浮到了月亮那圓圓的臉龐上，打了一個折，變成z字型。那是抓字的漢語拼音縮寫。它會變成細繩？突然從天上掉下來，掉到摁住我們的貧下中農(nóng)手中。那么大，那么明亮的月亮掛在半空，像個照妖鏡，它是否要照著我，單等我洑過河，走進菜地的時候，才會拂掉臉上的面紗，再一次把掃描黑暗的正義之光，灑向大地，讓設(shè)伏者看清我的模樣，抓著順手呢？星星沒有幾顆?；蛟S她們像我一樣渺小，正在痛惜我這渺小的知識青年，為偷那點不值幾個錢的蔬菜，而冒著夜半泅渡的風(fēng)險，憐憫我，不忍觀看？”
注：文章寫到這兒，申朱楊眼睛模糊了。申朱楊落下了眼淚。申朱楊并不同情這幾個知青去偷人家生產(chǎn)隊菜園子里的菜，但如今的孩子們僅僅幾步上學(xué)下學(xué)路，家長就得接送，那時的知青家長，心就那么硬？他們沒把他們自己的孩子當孩子嗎？那是黑夜中的一條河，而且還是大河，半夜三更泅渡，只為那點口福，申朱楊寫到這里不能不哭。至少說：申朱楊的孩子，沒有受過這種苦；申朱楊也敢說：您的孩子只要沒有下過鄉(xiāng)，他就沒有受過這種苦；申朱楊還敢說：八零后，九零后，你們這些孩子也沒受過這種苦。
這準備泅渡過河去偷菜，是鐵中的知青，岸上接應(yīng)他們的也是他們下鄉(xiāng)一組的鐵中學(xué)生。申朱楊聽張永東和孫泉源講過，扒車逃票，一句話不投機，被那幾個列車員硬生生堵在過道里，下不了車，眼睜睜看著把他們拉到河對面去。并不太寒冷，睡一夜小站，那滋味，不亞于夏日身穿單衣站在泰山頂上看日出，有那個寒，有那個冷，沒有那個好心情。都是一個系統(tǒng)，哪天見了面，就是你把我兒我女拉到了河對岸，硬生生把他們撂到小站凍一夜，又該怎么說？申朱楊又一次流淚了。心情不好，寫不下去。
申朱楊知道：寫東西要想寫得公平、公正，寫得好，就必須跳到事外去。是，寫東西是需要理智些。小三、小四也是說：“那時候，我們下鄉(xiāng)那地方就是這個樣，我們也真是這個樣。你別管我們可憐不可憐，你也別管我們好與賴，你還是實打?qū)嵳f，實錄實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