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鳳父便提著一個巨大的行李袋出門了。
行李袋是鳳母提前一天收拾的,里面的內(nèi)容及其豐富,不僅有可供兩周的換洗衣物,還有洗漱用品、鳳父常用的生活用品,還有鳳母提前準備的鹵菜、花生——那架勢,恨不得把家里所有的東西都塞進去!
鳳父有些厭惡地盯著那些鹵菜、花生:“這些東西就別帶了,味道又重又占地方。這兩天天熱,還容易壞。讓別人聞到了,像什么樣子?”
鳳母不同意,還是一個勁兒地往行李袋里塞:“你在火車上要呆三天三夜,當然要多帶點吃的。再說了,等你到了深圳,你把這些東西送給那邊的人,還可以跟他們搞好關(guān)系!”
鳳父輕笑一聲,對鳳母的話嗤之以鼻:“火車上有餐車、有盒飯,哪里用得著吃這些?再說了,深圳是大城市,什么沒有?那里的人還能看上這些土貨?送出去都惹人笑話!”
鳳母心里頓時猶豫起來,對她來說,丈夫的臉面是最重要的。要是因為自己的原因害得丈夫丟了臉,那自己真是罪該萬死了!“那……那怎么辦?”
鳳父撣了撣煙灰,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提點了一句:“你多給我放些錢。有了錢,要買什么東西、要送什么禮,都方便?!?p> 聞言,鳳母立刻從衣柜深處拿出一個小木盒。打開小木盒,最上面是一大堆花花綠綠的糧票、飯票、布票……,下面一層是些零碎的紙鈔,再往下翻則是一張深色的硬殼紙。鳳母小心翼翼地將硬殼紙拿出,遞給鳳父:“家里的大頭都在這張存折里。你收好,到了深圳再取出來?!?p> 鳳父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
凌晨兩點鐘,到處都是一片漆黑,所有人都在安睡,整個城市都靜悄悄的,如同一具巨大的黑棺材。
鳳母不放心地送到門邊,一邊給鳳父披上外套,一邊勸說道:“我還是陪你一起去吧。這三更半夜的,你一個人我實在是不放心?!?p> 鳳父立刻反駁:“我一個大男人,有身板有力氣,難道還有誰敢來打劫不成?倒是你,很危險。”
鳳母笑道:“我們兩個人走,我有什么危險的?難道你還護不了我?”
鳳父的臉色陰沉下來:“真是豬腦子,笨得要死。你和我一起去火車站,是兩個人,當然沒問題??傻饶慊貋淼臅r候,你就是一個人了。那個時候也才三點鐘,天都沒亮,你一個人能在外面走夜路?”
雖然被自己的丈夫罵了,但鳳母一直將它理解為對方關(guān)心自己的特殊方式??v然是被罵,心里也是甜滋滋的。
鳳母柔順地笑道:“我知道了。那我就不送你了,你一個人一定要小心。”
“我知道。沒事的,你好好地在家里待著?!兵P富提起行李袋,推開大門。
冷冽的夜風一下子從門口灌進來,瞬間吹透了鳳母單薄的褂子。
雖然已經(jīng)是七月酷暑,但夜晚的風還是帶著令人畏懼的冷冽。
“記住了,我這次出差的事情,一定不能對外人講。要嚴格保密!”
鳳父再一次叮囑道,然后揮了揮手,頭也不回地走入了黑夜當中。
又過了幾個小時,早上七點,鳳奶起來了。
聽到說鳳父已經(jīng)走了,鳳奶也大嚷著沒意思,要去鳳二叔家看小孫孫。
也不知她從哪里拿出一個又大又結(jié)實的塑料袋,將客廳里所有能看得見的、能拿到的水果、罐頭、糖果統(tǒng)統(tǒng)都收了起來。然后又背起一個大又鼓的雙肩包,提著大包小包,出發(fā)到她二兒子家里去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要搬家呢。
鳳父和鳳奶一走,原本有些擁擠的小屋,瞬間變得有些空蕩蕩的。
鳳母先伺候鳳爺吃了早飯,收拾好碗筷和家里的衛(wèi)生,然后趕著吃了早飯,便匆匆忙忙地到幼兒園食堂上班去了。
一進食堂,鳳母便敏感地感覺到氣氛不對。
空氣又濕又潮,仿佛有一條無形的棉布將所有的空氣都裹在一起,螺旋狀地擰成一股繩,然后在潮濕的空氣中越拉越緊。整個棉繩都在這股巨大的力量下瑟瑟發(fā)抖,似乎再多用上一分力氣,整個棉繩便會四散崩裂開來。
有的大媽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似乎在低聲討論著什么。有的大媽即時沒有聚在在一起,也會在工作的間隙交換幾個“你懂的”的眼神。
而這樣的竊竊私語和眼神交流,在鳳母向她們走來的時候,如同一群受驚的野鹿立刻四散開來。
鳳母被這樣凝重詭異的氣氛給弄懵了,越發(fā)在這潮濕的空氣中繃緊了心弦。
她照常地拿起廚房的菜筐,開始洗菜做事??刹还芩趺醋?、做什么,她似乎都能感覺到有無數(shù)道目光在她的背上若有若無地飄過。這些莫名的目光如同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牢牢地裹在了她的身上,束縛住了她的軀干四肢,讓她全身緊繃、手腳僵硬,幾乎要忘自己下一步該做什么、忘記走路要先抬哪只腳。
終于,當鳳母再一次將土豆給削得只剩下四分之一的時候,平時最喜歡到處傳話的張媽踱了過來,小聲地問道:“明麗呀,你怎么這么冷靜???你不用去廠子里面嗎?”
鳳母一頭霧水:“去什么廠子里呀?我為什么要去廠子里呀?”
張媽大驚失色:“你難道什么都不知道?!”
這聲音又尖又利,如同一顆子彈射出槍膛,迅速地傳遍了整個食堂。原本竊竊私語地大媽們頓時都圍攏過來,七嘴八舌地問成了一片。
“蔣明麗,你們廠子出了這么大的事你都不知道嗎?”
“是啊是?。∧銈兗夷腥穗y道沒跟你說嗎?”
“你真的一點兒風聲都沒聽到?”
鳳母被問懵了,她的心里漸漸生出不好的預感:“什……什么大事?我真的不知道。能跟我說說嗎?”
眾大媽都面露難色,最后還是張媽率先站了出來:“本來這些話不該我們告訴你的。但既然你都問到這份上了,我們就告訴你吧。事情是這樣的——據(jù)說,兩天前五二三機械廠就正式破產(chǎn)了,廠里的職工都下崗了。廠子里還通知所有的職工都按照工齡領(lǐng)錢,領(lǐng)了錢之后就跟廠子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聽說好多人都不愿意,他們約好了今天要到廠子里去鬧呢?!?p> 仿佛一個霹靂打在頭頂,鳳母頓時呆在了原地。
破產(chǎn)!
下崗!
這些詞語鳳母都會讀、會寫、會認,也明白它們的意思??伤龔膩頉]想過,有一天這些詞語所代表的事情會真正地發(fā)生在自己的身上!
而且是在這樣毫無預兆、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發(fā)生!
“愛國……愛國,他沒有跟我說過這些。怎么就破產(chǎn)了,怎么就下崗了呢?”鳳母的雙眼頓時失去了神采,喃喃地念到。
旁邊圍觀的大媽們頓時一陣唏噓——原來只當鳳母是有所依仗,所以才能這么平靜,沒想到居然是完全不知情!她的丈夫根本沒把這件事情告訴她!
這其中……
大媽們迅速打開了她們的腦洞,編織出了一場充滿愛恨情仇的家庭倫理大戲。
旁邊的一個大媽小心翼翼地提醒道:“明麗呀,今天工人們要在機械廠里拉橫幅,你要不要過去看看?”
聽到這話,鳳母頓時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她迅速地脫掉身上的圍裙袖套,快步向外走去。
“我去看看!你們一會兒幫我跟園長說一聲?!?p> 話音未落,鳳母的背影已經(jīng)消失在食堂的大門之中了。
月落成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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