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樹蔭與夕陽
杰羅在浪潮聲中醒來。
身體異樣的刺痛和腦后舒適的柔軟形成強烈反差。
晃動的樹葉搖曳著陽光,杰羅微微睜開眼。
一張?zhí)耢o的臉安靜的倚著樹干睡著。
綠葉搖動,枝葉摩挲的沙沙聲仿佛回應(yīng)著海浪的聲音,少女銀白的長發(fā)隨著海風(fēng)輕舞。發(fā)尖掃過杰羅的臉龐,麻麻癢癢的感覺令他再次閉上了眼。
察覺到自己正枕著少女的雙腿,一種難以言喻的感情在杰羅的心中蕩開。
就像春日的海風(fēng),柔軟、微涼,比喜悅更輕,比歡欣更淺,卻希望時間停止,能永遠(yuǎn)的沉溺在這樣的感受之中。
但少女衣服缺口下的雪白繃帶卻在催促他起身。
杰羅想抬起身子,周身如打碎又拼接上的骨頭阻止了他,剛用上一點力氣,全身的痛楚便如連鎖反應(yīng)般炸裂開來。
杰羅輕輕的哼出聲音。
——這一次的“吞噬”,比上次難受多了。
他隱約感到自己的身體,有一部分已發(fā)生了改變。
聽到他的聲音,優(yōu)利卡皺了皺眉,睜開眼。
兩人的視線相接,平靜得就如照入深海的陽光。
海風(fēng)輕柔拂過,少女的雪白發(fā)絲落到杰羅臉上,優(yōu)利卡抬起手,輕輕將它撫下。
指尖劃過發(fā)絲,指背若即若離的撫過杰羅臉龐。少女停下了動作,纖細(xì)的手指流連忘返般重新?lián)嵘辖芰_的臉。
掌心的溫暖穿透杰羅的皮膚,消散了海風(fēng)帶來的微涼。
優(yōu)利卡就這樣望著他,淡櫻色的雙唇在風(fēng)中無聲顫動。
體內(nèi)魔力無緣的安靜下來,逐漸向著透明的色彩轉(zhuǎn)換,杰羅覺得臉頰有些發(fā)燙。
察覺到他的變化,少女仿佛才回過神來,覆在杰羅臉上的手逃也似的撤了回去。
杰羅干咳兩聲,看到少女臉上漸漸染上的紅霞,柔聲道:
“傷勢,嚴(yán)重嗎?”
少女搖了搖頭,發(fā)絲在杰羅臉上掃了掃去。
杰羅忍著癢癢的感覺,又問道:
“其他人呢?”
“兩個船夫說要報答團長,去抓水母,艾莉和嘉爾也跟著去了......迪妮莎小姐......和她的手下在沙灘上療傷?!?p> 都不怎么放得下心的樣子......
那個叫利魯茲的黑衣男子很可能還潛伏在島上,而且這個并不算小的島嶼藏有怎樣的異獸還不清楚。
多爾夫水母向著島中央的叢林逃走的,杰羅很擔(dān)心兩兄弟和兩個小矮子在叢林中遇到麻煩。
迪妮莎那邊也是,她那樣種下仇恨的大清理,很可能會引起反叛,現(xiàn)在她身邊需要一個能作為威懾的戰(zhàn)斗力。
杰羅再次想要支起身體,還是發(fā)現(xiàn)力不從心。
嘆了口氣,杰羅只有看向優(yōu)利卡。
“幫我一下,我想先去迪妮莎小姐那邊?!?p> 他微微抬起腦袋,這已經(jīng)是他能做到的極限了,看著平靜的海灘,杰羅開始想象海灘另一邊打手們忙碌的療傷場景。
“對了,優(yōu)利卡,溫泉水還有剩的嗎,有的話分他們一點。”
優(yōu)利卡的繃帶下傳來熟悉的硫磺味,應(yīng)該是淋上了他們帶來的溫泉水。
作為溫泉之友的主體,地下溫泉的療傷作用勝過任何治療藥水,雖然離開溫泉后效用有所減弱,仍可以很大程度的治愈傷勢。
就是不知道對內(nèi)傷有沒有用,有機會找個人喝下去試試。
杰羅想著這些的時候,抬起的頭半天也沒得到響應(yīng)。
他疑惑的向優(yōu)利卡看去,卻看見少女低垂的眼。
——怎么無精打采的,難道是受傷太重了嗎?
“優(yōu)利卡?”
他輕聲呼喚一聲,少女卻將臉轉(zhuǎn)到一邊。
“團長......”
她的嗓音略帶干澀,仿佛自己的話語并非出于本意:
“剛才的團長,是團長嗎?”
杰羅皺起了眉,不知該怎樣回答,只能搖搖頭。
少女似乎松了口氣,她重新鼓起氣繼續(xù)說道:
“那樣的團長......我不想再看到?!?p> 不是命令,不是發(fā)脾氣,而是帶著怯懦和卑微,如懇求般的口吻。
杰羅心中一暗。
樹葉摩挲的聲音也覺得喧囂。
“抱歉......讓你看到那個樣子,”他抬頭望向樹葉篩落的陽光,感到炫目的瞇起眼睛,“也要和迪妮莎小姐好好道歉才行?!?p> 想到自己所做的事情,他難堪的干笑了一下。
“總覺得有點可怕啊,不知道又會被怎樣算計。”
優(yōu)利卡突然站起身,杰羅還沒反應(yīng)就順勢被她摔倒地上。
臉和冒出白沙的巖石親密接觸,不同于身體內(nèi)部的痛感倒有些新鮮。
被這么一摔,仿佛身體里的骨頭又拼到了一起,杰羅奇跡般的恢復(fù)了不少力氣。
手撐著沙地,打算爬起身,卻聽見一聲含糊卻仿佛夾著陰雨的呢喃。
“區(qū)區(qū)一個杰羅......”
偏過頭,看到少女飄舞發(fā)絲下露出的側(cè)臉,白皙臉龐上被海浪反射的陽光印出片片光亮。
銀發(fā)蕩漾,少女不發(fā)一言的跑開了。依稀間,流動的光亮中似乎有晶瑩灑下。
被留在原地的杰羅有些發(fā)怔。
看來是真的被討厭了......他自嘲的笑了笑,做出那種事,被當(dāng)做女性公敵也是理所當(dāng)然。
甚至連貪靈也無法責(zé)怪,畢竟自己就是這樣的體質(zhì)。
——說不定自己就是個花花公子吧。
他艱難的從地上爬起來,倚著樹干,望向優(yōu)利卡離去的方向。
手按在胸口,總覺得手心抵住的位置空了一塊。
*
尋著人聲,杰羅回到了登岸的沙灘。
迪妮莎指揮著幾個人搬運著尸體。
杰羅從樹叢中冒出來時,和迪妮莎的視線有一瞬交匯,對方卻裝作沒看到的很快移開。
一直到杰羅邁過尸堆,腳步蹣跚的走到她身邊時,金發(fā)少女都是一副無視他的狀態(tài)。
“迪妮莎小姐......”
他剛開口,面前的迪妮莎才仿佛終于看見他,驚訝的說道:
“我還以為團長大人是躲到哪個角落自行了斷了,居然還活著嗎?是準(zhǔn)備跟我回去接受斬首、火刑、鐵烙、剝皮了嗎?”
看到這張從驚訝立馬變?yōu)榧傩Φ哪?,杰羅剩下的話差點被憋回肚子。
“迪妮莎小姐......我真的很抱歉,但是......能不能看在我是為了保護大家的份上,原諒我這次?”
迪妮莎盯著他,半響后才說:
“但這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那個自稱利魯茲的男人又沒有和我敵對的意思?!?p> 杰羅沉默了,事實確實如此,那個時候確實是自己將她牽扯進(jìn)來的。
而且,至始至終,迪妮莎都在幫助他。
咬了咬嘴唇,杰羅重新看向迪妮莎。
“我會為我犯的錯負(fù)責(zé)的,迪妮莎小姐有什么要求盡管說吧。”
“要求嗎?”迪妮莎感到好笑的看著他,“先是想要我脫光衣服,現(xiàn)在又做出這等冒犯,只是提出要求就能解決,團長大人是把我擺在了同等的位置?”
杰羅再度語塞,他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按照王國律法,平民對貴族做出那樣的事情,是必須被處以刑罰。
“不過嘛,”迪妮莎用手指輕輕碰觸自己的唇瓣,若有所思的說道,“只是被親了一下,也不是什么大事?!?p> 少女微紅的唇瓣像是有著奇異的魔力,杰羅就算移開了視線也會被吸引過去。
而就在他目光閃爍徘徊時,少女纖細(xì)脖頸上暗青色的掐痕赫然印入眼中。
杰羅的心中再次泛出一陣苦澀的負(fù)罪感。
“團長真想為我做什么的話,”少女偏過頭,對上他的眼睛,“我們找個地方詳細(xì)聊聊吧。就我們兩個~”
*
海浪的聲音單調(diào)往復(fù)卻仿佛永不停息,踏著浪潮,少女的赤足在沙灘留下一串足印。
杰羅跟在稍遠(yuǎn)的干燥沙地。
紅日不知不覺已近西垂,海風(fēng)漸漸涼了起來。
“團長不來試試嗎?很暖和很舒服的?!?p> 迪妮莎的馬尾已經(jīng)解開,披散的金發(fā)如緞子般隨著少女的動作輕快飄揚。
迪妮莎轉(zhuǎn)過身,將手背在身后,倒退著腳步。
“請容我謝絕,我還有為迪妮莎小姐提鞋的任務(wù)在身?!?p> 杰羅晃了晃手上嬌小的短靴,少女尚未消散的余溫杰羅還能從提著短靴的手指感受到。
“那可真遺憾,因為團長大人的戀物癖讓他覺得鞋子比真人還要重要,進(jìn)而錯失了和平日無法接觸的高貴公主增進(jìn)感情的機會?!?p> 她嘆息的搖搖頭:
“可謂是因小失大的典范,對吧?”
杰羅的眼角跳了跳。
“要我把這個扔掉嗎?”他揚起手中的短靴。
“然后又來襲擊我?”
迪妮莎狡黠的眨了眨眼睛。
——你是怎么想到那里去的?。拷芰_很想這樣吐槽,但是看到少女頸子上的淤痕,又低垂下目光。
“那不是我本意......至少這點,請你相信?!?p> “哎......”
少女長長的嘆氣又讓杰羅抬起了眼。
“......真無趣呢?!?p> 杰羅疑惑的皺起眉。
“你,”迪妮莎伸出食指指向他,“是個無趣的男人,鑒定完畢?!?p> 對著杰羅更加迷惑的視線,少女又嘆了口氣。
“算了,換個話題吧?!?p> 她重新轉(zhuǎn)過身,踏著浪在濕潤的淺灘走著。
“總之,今天還是做的不錯?!?p> 杰羅抬腳跟上:“多謝迪妮莎小姐夸獎?!?p> “該說是配合得不錯,還是說意外的默契呢?”
少女的輕笑聲伴著海風(fēng)傳來。
“能一步不差的理解我的想法,這種感覺真是奇妙。”
杰羅笑著搖搖頭:“不能理解的人多半已經(jīng)死在了那塊沙灘上?!?p> “并不是哦,”少女否定了他的說法,“那樣在昨晚就會死掉?!?p> 杰羅閉起眼睛笑道:
“果然還是那個賭局吧,”他頓了頓,“毒藥與陰謀,就像迪妮莎小姐將牌放在我外套誣陷我一樣,迪妮莎小姐利用我的理由,就是想讓我吸引視線,掩蓋你的真實目的?!?p> “迪妮莎小姐一直所謂的對我有興趣,就是想知道我在這場陰謀中能起多大的作用吧?”他接著說道,“迪妮莎小姐獨自帶著親信隨從和我們同行的原因也是如此。迪妮莎小姐最初在船上說的‘擊潰陳舊觀念的潮流’,其實說的是自己吧。”
少女停下腳步,望向落日,海浪淹沒她的腳踝又退回大海,依稀的鳥影在遠(yuǎn)方天空飛過,渺小得如同藍(lán)色帷幕上的污點。
“能這樣判斷的前提,是要相信我說的每一句話吧,”她突然回過頭,金色長發(fā)如灑滿余暉的湖面,“這樣的感覺,還是第一次?!?p> 【落日經(jīng)常能看到,一直很喜歡......但這樣的感覺,是頭一次?!?p> 發(fā)絲隨著海浪輕輕飄蕩,迪妮莎和愛麗莎的身影在斜陽下重疊。
杰羅怔怔的張開嘴。
“什么......第一次?”
少女笑了笑,沒有回答。
她看向兩人來時的方向,焚燒尸體的煙霧濃濃冒出,熊熊火光照得樹木猙獰異常。
“勞倫斯瞞著我請的殺手,需要對付的不只是你們,我會選擇到父親勢力還未穩(wěn)固的南鎮(zhèn),也是為了掙脫家中的猜忌?!?p> 夕陽的光線減弱,她帶著笑容的臉上印出些許陰霾。
“愿意相信我的人不多,”她望向杰羅,臉上的笑容顯得有些單薄,“我能相信你嗎?”
海浪再次漫過少女的腳踝,席卷而來的海水在沙灘上留下一層白沫。
海浪淹沒的位置更高了些,落日西斜——漲潮了。
沒有等待杰羅的回答,少女閉上了眼,攤開雙臂,隨著海風(fēng),放松身體的向著吞沒大地的浪潮傾倒。
裙角被海水沾濕,金發(fā)在空中蕩開,仰起的面龐被夕陽余暉涂抹。
涌起的海浪即將吞沒少女時,杰羅接住了她。
兩人距離并不遠(yuǎn),杰羅只跨了兩步便摟住了少女的身體。
直到手捧到迪妮莎的腰和背,杰羅才體會到眼前少女的柔弱。
迪妮莎的唇邊蕩起微笑,在杰羅用手支撐住她的時候,她睜開眼睛,伸手輕巧的摘掉了杰羅的面具。
“抓到你了,杰羅先生?!?p> 對上她惡作劇得逞的得意表情,杰羅嘆了口氣:
“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
迪妮莎將身子重量壓在杰羅手上,仿佛小鴨般用腳掌拍著水。
“我到南鎮(zhèn)可是為找回被‘溫泉之友’盜走的金幣,關(guān)于整個事件當(dāng)然要了解清楚。守衛(wèi)莊園的士兵雖然沒看清盜賊的模樣,但那些搶金幣的鎮(zhèn)民可不一樣。稍微一查就能查出,和‘溫泉之友’的阿爾薇拉一起的,除開被綁架的愛麗莎,還有個年輕男子。
“聽管家說,愛麗莎能平安回到莊園也是多虧了某個年輕男子。而頭天晚上,被綁架的愛麗莎竟然興致勃勃的去演出戲劇,與她同臺演出的也有一名明顯不是圖恩人的年輕男子。
“之后,愛麗莎對被綁架的細(xì)節(jié)閉口不提,消極配合事件追查,”迪妮莎頗有深意的看著他,“能讓愛麗莎如此改變,這幾個年輕男子,只能是同一人了。”
“再之后,南鎮(zhèn)出現(xiàn)了一個以‘溫泉之友’為名的傭兵團,傭兵團團長并非傳說中的‘溫泉之友’任何一人,但奇怪的是,這個犯了禁忌的傭兵團居然在南鎮(zhèn)的地下世界得到了認(rèn)同?!?p> 迪妮莎瞇起眼睛,像被寵溺的貓一樣笑著。
“而這個明顯和正牌的‘溫泉之友’有關(guān)聯(lián)的團長,又正好是年輕男子。那就只能是愛麗莎讓我感謝的杰羅先生啦~”
迪妮莎全身靠在杰羅的手上,杰羅實在不好變換其他姿勢,只能這樣由上而下的俯視她。
“我的計劃全都是建立在團長就是杰羅先生的基礎(chǔ)上的,如果團長死掉,我真的會傷心。至于愛麗莎說的感謝嘛......”
左手把玩著杰羅的面具,右手輕輕放在唇邊,迪妮莎望向杰羅的眼中漸漸蒙上一層霧氣。
“我的第一次,感想如何?”
杰羅的喉頭艱難的蠕動一下。
迪妮莎計劃得逞般笑了起來,兩只腳將水花拍得四處飛濺。
笑聲停歇后,她的臉上被夕陽染紅,呼出的氣息仿佛也帶著灼人溫度。
在杰羅的注視下,少女唇瓣輕啟,濕潤的光澤在唇齒之間暈開。
“要不要,再來一次?”
*
優(yōu)利卡將身子藏回樹影之后。
心臟的痛楚令她不知所措,她懷疑是胸口傷口裂開,但那疼痛卻又在更深的地方。
任何藥劑都無法觸及的地方。
即便身體逃開了,她還是無法放下杰羅,始終在暗處若即若離的跟隨。
一直到即將走完整片沙灘。
但她知道她必須離開了。無法理解的痛苦令心臟像要裂開。
杰羅的許多話反復(fù)在腦海出現(xiàn)。
洞穴里,溫泉邊,地窖中,船艙里。
失望?憤怒?悲傷?她現(xiàn)在的心情不屬于她所知的任意情感。
明明應(yīng)該有那些情感的,明明可以光明正大的走出樹影,告訴團長自己的感受的。
明明可以像在船艙那樣去換取他的溫暖的......
她卻邁不開腳步。
【趕緊從我的視線中消失,別來攪亂我的魔力?!?p> 不似團長的陌生聲音,被她立刻掩埋在了內(nèi)心最底處,卻又無時無刻從那里淌出鮮血。
——果然不該到地面來的。
這里太亮,太刺眼,沒有可以躲藏的地方。
到處都是無法理解的事情,就連團長干凈的微笑也是......
她縮起身子,抱著雙腿將頭埋在膝蓋之中。
晚風(fēng)搖曳枝葉,少女的身子也隨之顫抖。
“好冷......”
遠(yuǎn)處,驀然的炮火聲響徹小島,騰起的火光點亮了半個海岸。
火光的映照下,優(yōu)利卡的身子更顯嬌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