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恩隨太湖八友到了無錫城,只見街市繁華,行人如織,熙熙攘攘,極是熱鬧。其時正值宋徽宗宣和七年,這一年春天,宋金聯(lián)軍滅了遼國,全國上下,莫不歡欣鼓舞,各地街市,也隨之興盛。無錫是北宋大邑,地處富裕肥沃之地,又在太湖之畔,其繁榮景象可以想見。謝恩走過街市,見有些店中陳列的泥人“大阿福”肥肥胖胖,很是好玩,當下買了幾個,揣在懷中,準備帶回去給師妹玩。
穿過幾條街巷,到了一條小弄之中,魏無邪推開一扇小門,眾人走入一個后院。謝恩頓時聞到一陣清香,只見院中栽滿了各種花樹,其時正值初冬,梅花未放,菊花初謝,花草顯得一片凋零,但仍有幾種小花在爭艷吐香,只是勢單力薄,仍不免有一種凄涼況味。
謝恩嘆息道:“唉,可惜,可惜,都已成為殘花敗草。”
蘇紅酥身子一震,道:“你說……你說是殘花敗草?”
謝恩望了她一眼,忽地明白過來,忙道:“蘇小妹,我說的是這些花草,可沒別的意思。”
李三手道:“這些花草樹木都是小妹親手培植的,你說什么殘花敗草,小妹當然要傷心了。”
呂酕醄嗅了嗅鼻子,故作醉狀,踉來蹌去,道:“香……香也,江娥啼竹素女愁,芙蓉泣露香蘭笑;美……美也,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絕……絕也,紅酥手……紅酥手……喂,小妹,紅酥手下面一句是什么?”
蘇紅酥微笑道:“黃藤酒。”
回呂酕醄道:“對,黃藤酒。酒,酒……咕?!彼緛硎窍攵盒∶酶吲d的,一說到酒,立即酒癮大發(fā),提起腰間殘余的一壺酒大喝了一口,那“咕?!币宦曊呛染浦?。
當下蘇紅酥急取了一件鐵簫笛的青衫給謝恩換下身上濕衣,八人將謝恩帶到前廳。那八友莊樓閣紆連,沒有二十間,只怕也有十七八間,謝恩久居山中,何曾見過如此大莊院,當日就在太湖八友陪同下游玩。因有蘇紅酥巧心布局,莊院倒也布置得不差,山石花木與樓閣亭榭互相搭配,錯落有致,參差得當。謝恩得知是蘇紅酥布置的,為了逗她高興,更是贊不絕口。
游完全莊,已然暮色四合。吃過晚飯,蘇紅酥親自給謝恩選客房,然后又端來溫水毛巾給他洗臉,真是服侍得無微不至。謝恩不敢辜負她的好意,暗暗叫苦不迭。
第二天,太湖八友帶他游了張公、善卷兩洞,兩洞景色奇幻百變,真令謝恩嘆為觀止,對于湖上遇著那女子之事,卻絕口不提。太湖八友見他不愿談起,只得向他討教些武功上的問題,謝恩卻也自魏無邪、鐵簫笛等八人處學到了不少醫(yī)樂書畫、酒道扒技等奇學異術。九人中屬蘇紅酥最是快樂,討教武功也最勤。一有她在,其余七友便都借故遠遠避開。
在八友莊中呆了三日,第四日一早,謝恩便向八人辭行。八人送出莊來,送了他一份厚厚的程儀。蘇紅酥依依不舍,凄然淚下,若是平時,謝恩便會“帶雨梨花”什么的取笑一番,現(xiàn)在可什么也不敢說,摸了摸胸口揣著的幾個泥阿福,匆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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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行到中午,忽然刮起了凄厲的西北風,寒潮驟降,空氣都似乎要凍結起來。西北角烏云滾滾,大半個天空已被遮得漆黑漆黑的??磥硖煲卵┝?,謝恩加快了腳步,在天黑之前趕到天目山腳,在一戶農家借宿一晚。
第二天一早,辭別了農家,出門看時,整個天空已全被墨云罩住,黑壓壓低沉沉,西北風嗚嗚一陣陣地刮過,頗有刺骨侵肌之寒。謝恩裹了裹身子,心想今日定要冒雪趕路了。當下辨明路徑,向天目山中行去。
兩個時辰后,已深入大山腹里,觸目皆是青松翠柏,唯有一條若隱若現(xiàn)的小徑在眼前延伸出去,消失于衰草荒葉之中,厲風一陣緊似一陣,刮臉如刀,群松涌動,有如濤聲。謝恩正行走間,忽覺脖子一涼,一片雪花鉆入了他的頭頸里,抬目望去,只見松枝柏葉空隙處飄下片片大如鵝掌的雪花,心道:“今年的第一場雪可真夠大的。”
謝恩越走越是深入密林,先前還可偶見樵獵之人踏出的小徑,現(xiàn)在卻是連這樣的小徑也見不到了,古木參天,荊棘叢生,枯葉衰草,觸目皆是,一眼望去,茫無盡頭。雪越下越大,終至一片迷茫,沒過多久,地上便覆蓋了一層薄薄的雪,竟不融化,心中又是焦急,又是興奮,心道:“紅狐貍見到這樣的大雪,必定是大叫大喊,喜樂之極。我一回去,正好跟她打雪仗,堆雪人?!毕肫饚熋茫樕喜蛔越芈冻鑫⑿?。
忽聽前方衰草之中發(fā)出一聲似哭似叫的怪聲,謝恩嚇了一跳,心道:“這是什么怪獸?我在山中呆了二十年,從沒聽過哪種野獸是發(fā)出這種聲音的?!碧嵘窠鋫?,一步步移過去,撥開衰草,只見一個人背對著他一動不動倚在樹上,半邊身子斜在外面,心中大是奇怪:“在這密林中除了我們師徒三人,從沒外人來過,這人怎么會在這兒?他來這兒又為何事?”心中起疑,見他露在外面的半邊頭發(fā)已然花白,當下揖道:“晚輩拜見前輩?!?p> 那人不發(fā)一言,仍是一動不動地坐著。謝恩又說了一遍,那人不但不動,連頭發(fā)也不曾稍有晃動,心道:“剛才聽他的聲音虛弱之極,莫不是已昏過去了?”走前幾步,到了那人的背后,連叫了幾聲,見他還是沒有動靜,當下伸出右手,從他臉邊彎過去,在鼻子上一探,觸手冰涼,卻是已經死了。搖搖頭轉身走開,嘆道:“原來已經死了。真是可憐?!?p> 忽然身后一人道:“誰說我死了?”
謝恩急轉回身,除了那死人外,十丈之內空無一人,當下喝道:“你是誰?為何裝神弄鬼來嚇我?”
那人身子仍是一動不動,道:“我是誰?誰是我?”這聲音隱隱約約,若斷若續(xù),象是自半空飄來的天音,又象是一個人在數(shù)里之外輕輕嘆息。
謝恩藝高膽大,喝道:“這聲音是不是你的?”
那人卻再無聲息了。
謝恩左掌貫注真氣,走到那人身后,按住他背心靈臺穴,見他仍是一動不動,心道:“難道剛才那聲音真不是這人說的?”這時只要掌力一吐,這人必會五臟移位,筋斷骨折,心神稍安,道:“不管你是人是鬼,這番總要你現(xiàn)出原形。”再伸右手去探他鼻息,仍是觸手冰涼。謝恩這番可細心了,仔細探了良久,終于覺察出有一絲極細的氣息自他鼻中沖出,心下一喜,心想這番可揭穿他的把戲了,不料再探下去,那極微弱的鼻息竟又沒了。
謝恩暗暗心驚,手腕一翻,扣住他的腕脈。那脈搏也是奇詭之極,若往若還,似有似無,謝恩只覺脊梁骨一陣陣涼氣冒上來,急去驗他心跳,竟也是忽止忽動,若斷若續(xù),詭異之極。這人似乎已死了,又似乎沒死,不但鼻息若有若無,脈搏倏來倏去,連心跳也是忽停忽跳。饒是謝恩天生膽大,也不禁心中發(fā)寒,毛骨悚然,喝道:“你倒底是什么人?是活人還是死人?”緊張之下,渾沒注意自己問話的不妥,若是“死人”,怎還會回話?
那聲音又好象自天際裊裊飄來:“我既是死人,又是活人,我是個半死半活的陰陽人。”
謝恩道:“陰陽人?哪有這種事?”這次他留意之下,聽出這聲音確實是這個怪人身上發(fā)出來的,他既能將聲音說得象是天外發(fā)來,功力自是極厚,當下松手撤掌,后退一步,心念電轉:“剛才我搭他右手,似乎沒有肉,只有一張皮,摸到他的臉,也是皮包骨頭,似乎就是一個骷髏頭,冰涼僵硬之極,難道……難道……世上真有陰陽人?”一股冷氣直透心頭,不由自主又退開幾步。
那人忽然僵直地站了起來,向前“走”了幾步。
謝恩嚇了一跳,原來那人其實不是走,而是跳,雙腳并在一起,膝關節(jié)僵直,象僵尸般一跳一跳地往前走。緊接著謝恩又發(fā)現(xiàn),那人不但膝關節(jié)不動,膝關節(jié)以上的腰、肩、臂、肘、腕、頸、指也是僵直如鐵,紋絲不動。謝恩雙目呆呆地望著他的背影,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人動作雖然僵硬機械,速度可快得出奇,轉眼間已在十余丈外,當真迅捷飄忽,有如鬼魅。
謝恩正呆呆站著,那人忽然發(fā)出話來:“我姓陸,因為是個陰陽人,所以就叫陸陰陽……”漸去漸遠,說到最后一個字時,聲音已縹緲幾不可聞。
謝恩聽他自報姓名,終于松下一口氣來,啞然失笑,心想:“我還道世上真有鬼怪之物,原來是自己嚇自己。師父曾說過,江湖武林中頗多性行奇特之士,這人行事古怪,必然就是師父說的那種人。他最后這句話,顯然是怕我嚇著了,來安慰我的,先前倒也不是存心嚇我。不過這位前輩的輕功也當真了得,說話間就沒了蹤影。只可惜沒見到他一面。”隨即又記起,那人離去時,看見他的背影,衣服似乎是左黑右白,頭發(fā)似乎也是左黑右白,從中分色,不禁大是奇怪:“一個人穿半黑半白的衣衫已是古怪,怎么他的頭發(fā)也染成一半黑一半白?這人名叫陸陰陽,確實是陰陽怪氣,名如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