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東氣得渾身發(fā)抖,拍案而起,戟指怒罵道:“你們這些草野之民,胡言亂語什么?你們知不知道這是欺君犯上?詆毀皇上,是要誅滅九族的?!边@陳東是朝中一名太學生,當去冬金兵南下,便是他帶頭聯(lián)合百官,上書歷數(shù)當時朝中權焰遮天、炙手可熱的蔡、童、王、梁、李、朱的罪狀,謂之六賊,請皇上誅之,一時引起朝野震動,京城百姓鼎力聲援。宋欽宗在這般壓力下,只得把六賊貶的貶,充軍的充軍,迫于形勢,李綱亦在這時被重用起來。因此他可說是一個有功之臣,極得百姓愛戴。但此公心中雖有熱血,忠君思想?yún)s絕不比愛國之念來得小,這時聽了群豪氣憤之言,竟忍不住當場出言喝斥。
李綱忙道:“陳大人,息怒,息怒。眾位豪杰,為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也請言行注意一些,不要授外人以口實?!彼谥姓f的“外人”,明白之人自然知他所指。群豪對李綱均都衷心欽敬,當下便不言語了。陳東也憤憤地坐下。
王御史道:“李大人,一切要小心啊。下官不宜久留,這就告辭了。下官會替大人留意朝間動向的?!闭f著急急離去,顯是怕呆久了,會引起政敵的注意。
宴畢已是二更時分,眾人陸續(xù)離去。謝恩暫時住在了一家“投戎客棧”。夜里徘徊窗前,一時不能入睡。也不知過了多久,房門上突然剝剝響了兩下。謝恩道:“誰?”
門外一老年女子聲音道:“貧尼蓮花。”
謝恩吃驚道:“蓮花掌門?!泵﹂_門迎她進來。
蓮花面容祥和,懷中抱著一件長方形的物事,外面用布包著,道:“謝公子,我是送還原物來了。”說著將手中之物遞到謝恩面前。
謝恩吃驚道:“這是什么東西?”
蓮花微笑道:“打開來看看?!?p> 謝恩依言揭開布匹,只聽一聲輕微的嗡嗡振動,露出一架古舊的七弦瑤琴來,赫然正是自己得之于冰窟、失之于破廟的黯然琴,不由驚喜異常,雙目望向蓮花,激動無比。
蓮花微笑道:“這是你那一日失落于破廟中的。我見是件珍貴之物,一直帶在身邊,終于又物歸原主了?!?p> 謝恩雙目潤淚,道:“謝謝,謝謝神尼。”
蓮花笑道:“物已歸原主,我也該告辭了?!闭f完轉身出廳,飄然遠去。
謝恩挽留不及,搶到門邊,唯見蓮花神尼的背景漸漸在夜色中消失,不由懷撫黯然琴,心生感慨。過了良久,腳步聲響,街角轉出一隊官兵。星光熹微之下望去,當頭一人正是英氣勃勃的岳飛。謝恩大喜,呼叫道:“岳將軍!”
岳飛也是一喜,道:“謝兄?!迸c謝恩攜手進入房中。
謝恩挑亮油燈,道:“岳將軍從何處來?”
岳飛道:“從李大人處剛回來?!?p> 謝恩道:“如此深夜,李大人還未睡么?”
岳飛嘆道:“李大人外要抗御金兵,內(nèi)要對付朝中的冷槍暗箭,哪里睡得著啊?!?p> 謝恩心中擔憂,道:“李大人他支持得住么?”
岳飛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如此嚴峻形勢下,誰也不敢說一定守得住京城的?!?p> 謝恩道:“那李大人準備如何做?”
岳飛道:“李大人斗志昂揚,是準備與敵決一死戰(zhàn)了,怕只怕李大人擋得住金兵的明槍,擋不住朝中的暗箭。唉,其實哪一朝的忠臣良將不是如此,明知結局吉兇未卜,也一樣會毫不猶豫的精忠報國?!?p> 謝恩道:“精忠報國?”
岳飛目露異芒,道:“對,精忠報國。當此國家存亡的危難關頭,每一個熱血男兒都當奮然而起,驅(qū)敵虜,衛(wèi)家園,揚我大宋之國威。”
謝恩熱血洶涌,喝道:“好,好,說得好!”
岳飛目注墻壁,神思卻似已飛越到了遙遠的地方。謝恩詫道:“岳將軍,你在想什么?”
岳飛道:“想家。”
謝恩道:“想家?”
岳飛道:“我家中還有老母親,還有美麗的妻子和活潑可愛的孩子。我已有好久好久未見過他們了?!?p> 謝恩道:“那你為何不去看看他們呢?”
岳飛搖了搖頭,道:“國難當頭,怎可以顧家?”
謝恩道:“但那畢竟是你的家啊?!?p> 岳飛道:“‘國家’、‘國家’,國與家本是連在一起的。沒有了國,哪還有家?”
謝恩渾身劇震,喃喃道:“沒有了國,哪還有家?沒有了國,哪還有家?”一時心有所感,如遭雷轟電擊一般。
岳飛離去后,謝恩仍無睡意,腦中翻來復去的只是那句“沒有了國,哪還有家”,大宋是自已父母之邦,紅狐貍卻又是金國人,在這國與家之間,自己該如何自處?一時徬徨不已,在房里踱來踱去。
驀地里一聲雞啼,接著傳來更鼓,已然五更,自己竟然一夜未眠。這時突然想起李綱遭讒之事,心念一動:“丹妹是皇妃,說的話皇上或許會聽,且找丹妹談談去。”主意一定,當即飄身出門,向皇宮掠去。此刻曉星漸沉,紅日未升,一片朦朦朧朧的。謝恩頃刻到了宮墻外,越墻而入,身形恍如鬼魅,大內(nèi)禁衛(wèi)毫無所覺。
一路避開護衛(wèi)、太監(jiān)、宮女,頃刻臨近皇帝寢宮福寧殿,突見殿外數(shù)條黑影一晃而沒,極為敏捷。謝恩心中一詫,但也并未理會,逕直奔至丹寧宮中。卻見宮中空空蕩蕩的,一個人也無,連喚了好幾聲,才見一名宮女衣冠不整,慌慌張張地奔出來。一見來人是一男子,大驚失色,以手掩胸,道:“你是誰?”
謝恩道:“你們娘娘在么?”
那宮女定了定神,已認出謝恩,忙道:“娘娘到皇上那兒去了?!?p> 謝恩道:“那我去找她?!鞭D身出門,向福寧殿掠去。
突聽得喊聲大作,三人從福寧殿中竄出,晨光熹微下,可見三人都提著青光閃爍的長劍。葉丹青、鐵小桃從殿中追出,叫道:“抓刺客!快抓刺客!”
謝恩一驚,飄身已攔在三人之前,道:“哪里逃?”
那三人忽然唿哨一聲,分三路落荒而逃。謝恩手指彈出,嗤嗤聲響,已凌空封住兩人穴道。另一人見無法逃脫,回手一劍刺來,劍法甚是靈動。但劍尖還未刺至謝恩胸前,謝恩左手一伸,已鉗住劍脊,一用力,咔噠一聲,折為兩截。葉鐵二人如風而至,封住了他的穴道。
謝恩道:“怎么回事?”
葉丹青道:“他們是來刺殺皇上的?!编袜袜?,拉開三人的面具,只見三人面皮白凈,頦下光溜溜的,竟都是太監(jiān),不由一怔。心知此事非同小可,與鐵小桃將三人押回宮中。
只見宋帝趙桓面色慘白,謝絕夫婦正在側護衛(wèi)。地上躺著兩名護衛(wèi),已然氣絕,顯為刺客所殺。葉丹青命令趙彤保護皇上去歇息,自己來審問刺客。謝恩見此情況,顯已不可能與丹妹言談他事,當下告別三人,出宮而來。
這時天色漸亮,謝恩回到客棧,梳洗完畢,已日上三竿。只聞整個京城傳得沸沸揚揚,說昨夜刺客入宮,刺死了皇上,又說妖狐作怪,迷惑了皇上。謝恩心中一驚,消息怎么傳得這樣快,其中只怕另有古怪。到了午時,皇宮中貼出撫民皇榜,說刺客已全被擒,皇上無恙,民心才漸漸寧定。
忽忽七八日過去了,謝恩一直未再進宮,與眾豪一同吃喝言笑,陣前對敵,結識了許多肝膽相照的血性漢子。這一日忽然傳下噩耗,說宋帝已派使者向金議和,并將李綱罷黜,以示“誠意”。這消息不啻晴天霹靂,群雄均驚呆了,一回過神來,便紛紛咒罵不已。
當下便有陳東等人聯(lián)合百官上書,眾武林豪士也齊聚宮門外請愿。眾武人沒有陳東等百官的耐性,等到中午,不見回音,便都破口大罵起來,一時污言垢語,競相亮相,南腔北調(diào),紛紛出臺,猶如一個語言大雜燴。宮內(nèi)守軍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說話,便有那頭領去宮中稟報。
謝恩數(shù)日前進宮的念頭又起,當下便向諸豪道了別,逕直來到皇宮。到了丹寧宮正廳,卻見廳中擁滿了人。葉丹青坐在上首,鐵小桃、駱天風站立兩側,正在審問一名罪犯。那犯人滿臉橫肉,目光兇惡,全身被綁,右胸受傷,在不停流血。
謝恩道:“丹妹,這人是誰?”
葉丹青忙站起身來,道:“哥,是一名刺客?!?p> 謝恩駭了一跳,道:“刺客?刺殺皇上?”
葉丹青道:“不,刺殺我?!?p> 謝恩松了一口氣。
葉丹青道:“這人出手的路數(shù)與握劍的手法很奇特,是遼東酆都城的人?!?p> 謝恩不禁胸口一緊,變色道:“酆都城不……不是鬼門關的嗎?”
葉丹青道:“不錯。鬼門關處心積慮要滅我大宋,這人已潛伏在皇宮好久了,與上次那三名太監(jiān)刺客只怕是一路的。自從去年酆都城、僵尸門與幽冥洞的人出現(xiàn)在宮中以來,我們就在宮中暗暗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宮中并不那么平靜,而是危機四伏,暗藏著許多魑魅魍魎?!闭f罷轉向那黑漢,厲喝道:“說,你是不是鬼門關的?”
那人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目露兇光道:“不錯,我正是鬼門關酆都城的副城主,今日落到你們手中,已沒什么好說了。不過你們也小心著,我們關主老人家也已來到這里,你們個個都難逃活命?!闭f著咬斷舌尖,吐出一口血來。
謝恩渾身劇震,急抓住他雙肩道:“你們關主也來了?她現(xiàn)在在哪里?”但見那漢子七竅中漸漸流出鮮血,已然自絕經(jīng)脈而死。謝恩登登登退出幾步,臉色蒼白。
葉丹青心頭震驚:“難道溫紅狐也已潛入京城內(nèi)?”只感心底升起一股涼意,有一種看不見的危機正四面八方包圍而來,雖在煦暖春季中竟似不勝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