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曲折折行了里余,轉了一個彎,突見前面隱隱透了光亮,已經快近洞口。當下加快腳步,頃刻之間便到了洞口,眼前陡得大亮,耀得睜不開眼來,原來這時大雨停住,暖洋洋的陽光直照下來,江水涌動,金蛇狂舞,反射進洞來,映得洞中也是一片光明,光影流爍,在四壁晃來晃去游移不定。謝恩在黑暗中行了這半天,此刻突然置身于這強光之中,眼睛哪能適應,閉眼過了好一會,才緩緩睜將開來。
此時已是午后,陽光從西投來,些許光線還能逕投入洞內來。大雨雖住,江水卻又漲了尺余,幸好風平浪靜,無風過境,不再有那種駭人的聲響突然響起。
謝恩坐于陽光投射之處曬太陽,卻不知這半天來長江幫江氏三兄弟及群豪在長江上下游到處尋他。本來此地群豪也曾到達,但地時謝恩正在洞內,而群豪料想謝恩尸體便即沖到這里,也只會擱在洞口,而且素聞此洞藏有妖異,入者絕無幸存之理,也不敢冒然而入,因此匆匆在洞口一瞥,見洞口處無人,便即離去。兩下里這一錯過,謝恩便失去了絕好的脫險良機,而群豪料謝恩從百丈懸崖落入滾滾激流之中,事先又被謝冷二人內力擊中,必死無疑,哪里想得到他并沒有死,還能爬起來到處亂走。
謝恩小心翼翼取出那張牛皮紙,湊著陽光細看。字形甚為模糊,血跡干涸,凝變?yōu)樽仙?,有的血塊剝落,字體或缺或殘,已不知何字,心道:“當年岑唯我到了這洞中,跟我今天一般,渾身濕透除了一鐵盒、盒中裝著秘笈和一柄短劍之外,便什么也沒有了,無筆墨紙硯,只得刺傷自己,用刀尖醮了鮮血,在這秘笈封皮上寫字?!敝灰娕Fぜ埳蠈懙溃骸坝酁槿焊呤謬ァ⑸硎苤貍?、墜落懸崖、陷身洪濤,此種種絕險之境,皆不能置吾于死地,江湖上唯我獨尊,縱橫無敵,孰料種種險境不能使我屈服,而今竟敗在這絕靜山洞下,嗚呼哀哉!滑天下之大稽矣!”
謝恩吭吭哧哧讀到這里,其中有好幾字已全然不可認,全憑自己聯(lián)系上下文增補上去,讀得極為吃力,心道:岑唯我這段話是什么意思?難道他不是傷重而死或者餓死的?
再瞧下去,字跡更為模糊,只可看個大概,述說的卻是他何以進入風箱洞直至死亡的經過,上面寫道:那一日好漢崖血戰(zhàn),武當派的小子洞燭抱住他一同滾下懸崖后,他倆隨波起伏,漂流到了這洞口,岑唯我內力雄厚無比,又兼深習水性,雖處身于洪濤惡浪之中,神智亦極清醒,當即奮力扣住洞口石塊,爬了上來,反手一掌將洞燭尸體震入江流,那時渾身盡濕,又乏又餓。接著述說如何驚聞這洞窟異響,如何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最后深入內洞,說洞底奇靜無比,別說一根針落地也可聽到,即是真氣血液在體表下流動也能清清楚楚地聽聞。
紙上寫到這里,說道:“初見此洞如此靜竊縈深,天籟俱寂,天音可聞,大喜,以為是練功絕佳地,遂盤膝修煉唯我神功。初時,頗有進境,及數時辰后,血脈振搏,如欲破血管壁而出;搏動聲震耳欲聾,遂感擾人聽聞,幾不能忍。如此數日后,日漸加劇,幾欲發(fā)狂,只要一動內息,便即胸塞腹郁,真氣混亂,直欲大跳大嚷瘋狂發(fā)泄一番。余由欣喜而至惶惑,由惶惑而至不安,由不安而至恐懼,終于對此奇靜不能忍受,意志全消,萬念俱灰。最終居然導致走火入魔,半身癱瘓,不能行走?!?p> 謝恩看到這里,心中吃驚不已:“原來這岑唯我臨死前曾走火入魔。那洞中難道如此厲害,竟能使一個武功絕頂的高手走火入魔?洞中靜雖然靜,哪里有他說的那么邪門。大概他練的是邪門武功,又或是心神不集中,所以才會走火入魔的吧?”對岑唯我所述,頗感難以置信。再看下去,岑唯我述說的卻是臨死前的所想所感,語辭之中,充滿壯士窮途、英雄末路的自傷之情,道人生無常,倏忽一世,轉眼功名。
謝恩小心翻開那本破損的《唯我秘笈》,第一頁一人倒立,雙手撐地,一黃一綠兩條模糊的線在身上交叉而過。線側隔三差五便點上兩點,黑點旁模糊寫的是穴位名稱,卻是足厥陰肝經。心中詫異:“怎么是從足厥陰肝經練起?”尋常內功,無論正邪都從手少陰肺經練至足厥陰肝經,這門唯我神功卻居然反其道而行,顛倒了次序,端的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心道:“這姓岑的果然可稱‘唯我’,開武林千古未有之奇風?!?p> 又想:“此等逆天行功,不知有無兇險?倘若真氣走岔,走火入魔,吐血倒也罷了,若弄個半身癱瘓,走不能走,動不能動,那就生不如死了?!彪S即轉念:“反正我是將死之人,世上有此奇功,豈可不一試?外公不是常道,我逍遙派武功便在‘任意所之,不受拘束’八字嗎?何況在望鄉(xiāng)臺我也有過真氣逆行的體念?!?p> 言念至此,當下雙手撐地,在石壁上倒立起來,眼瞧秘笈,緩緩調動內息。內息流動,自丹田升起,一股溫煦清涼之意遍布全身四肢百骸,不一刻間,便神游物外,物我皆忘了。
這般練了半個時辰,身子已有輕飄飄之感,直欲乘虛飄去,心中狂喜無已,這唯我功果然神妙,只練得這片刻,便已顯神效。內息在體內連運三周,頭清腦明,渾體皆空。突然一陣大風刮來,頓時又響起那種駭人的聲響。謝恩出其不意之下,驚了一驚,這一分了心神,真氣立岔,不禁哎喲了一聲,左腿已感麻痹,真氣淤滯,直跌了下來,額頭撞在地上,腫起一個大皰。
心中驚惶,忙運起平時練熟了的無妄功來約束真氣,將存在左腿肌骨間的內息絲絲抽出,歸入經脈。過了好久,才覺麻痹之感消失,心道:幸好問題不大,沒導致全身麻木。在這里練功那可是兇險萬分。突然哎喲了一聲,原來剛才那陣大風一起,已將那本秘笈吹得片片飛起,有的落入江心,隨波而逝;有的落在地上,但俱已成了碎片。心中大叫糟糕,十成書中只剩下了三成。懊惱之下,索性將余下的全倒了下來,讓風吹去。心想:“還是我?guī)熼T內功有用,那唯我神功奇妙則奇妙,不留心卻容易入了邪?!?p> 此刻巨震之音仍未消失,當下用戒指照了路,復返于洞深處絕靜之所,將一顆心澄靜下來,開始練功,無妄功本是佛門攝心之功,當下意守丹田,勿忘勿助,一團圓陀陀發(fā)光之氣寂照內腑,渾不著意,不一會兒便神游意外,進入了天人合一的空靈境界。
此洞乃世間絕靜之所,謝恩所練的又是返觀自我的內功,渾然忘我,不一會兒便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了自己真氣的流動。真氣流動的搏振愈來愈強,幾乎可感可觸。這種感覺是謝恩從來沒有過的,只覺身子漸漸飄了起來;四肢軀干在一剎那間都似空了。意念輕引,真氣便如一條小蛇在體內鉆來鉆去,要去哪里便去哪里,平日真氣過不去的地方竟也能不費吹灰之力便過去。謝恩欣喜無比,真氣隨意忽聚忽散,聚時如大川涌流,散時若萬蛇竄奔,靈便異常。當下謹守“出息綿綿,入息微微,勿忘勿助”之宗旨,任真氣在體內自由游行。
練不長久,謝恩只覺漸漸墮入了一種虛飄的、神奇的境界,渾身舒泰,如坐于云端載浮載游一般。鼻息由大而小,由小而無,綿綿若存,息息無絕,心頭空明,無所縈懷,人已似乎與天地融為了一體。
無妄功乃佛門正宗內功,須求練功者心靜,心愈靜則氣愈動,神思不可執(zhí)著,亦不可忘記,氣微一動,則神以引之,息以吹之,無往不達。謝恩于此絕靜之所,竟達到了練無妄功時所要求的最佳心境,形神俱忘,歸真返樸,平日氣息練不到的地方,此時均履險如夷地輕松而過,真氣游走,當真毫無羈絆,全隨心意。
這般練了兩個時辰,謝恩也不引氣導氣,只任真氣自行。真氣在體內自行也不知轉了多少個周天,終于走遍了謝恩所練功夫的全部經脈。謝恩正欲收功站起,突然有一道涼氣自口腔沖入,極快地沿沖脈下行而至小腹,不禁嚇了一跳,哎喲叫了一聲。
這沖脈從小腹胞中穴、氣沖穴起而至于口腔,位于身軀要沖,乃全身經絡之海。這個變故突兀之至,出人意料之外,而這股氣流從口腔入,又逆經脈而行,加之冰涼異常,謝恩不防之下,不由驚叫出來。意念一雜,真氣立時走岔,在奇經八脈、十二正經間亂行起來。
謝恩剎那間只覺胸口憋悶,手腳冰涼,喘不過氣來,想站起來身來,手腳卻已不能動,心知已走火入魔了,目露驚光,歪倒于地,驚駭異常。只覺體內內息亂竄,渾身難受之極,似乎同時有千百只螞蟻在啃嚙,千萬根鋼針在扎刺,又似乎正在油鍋之中煎熬,又麻又癢又痛,面上卻看不出什么異常來。
謝恩張嘴想叫,才發(fā)現(xiàn)舌頭也已僵冷了,周身上下,只有一對眼睛可以微微轉動。欲凝聚意念收束真氣,哪知不動念還好,一動念真氣反而亂竄得更厲害,當下只有聽天由命。
躺了許久,心中漸漸奇怪起來,那一道涼氣是從哪里來的?自己練的好好的哪來這股邪流?突然想起岑唯我記下的那段事,毛發(fā)悚然:“難道是這洞中藏有妖異么?岑前輩當年死于此洞,我也是死于此洞,這是何等相似?只是岑前輩功力遠勝于我,只有半身不能動,我卻是全身癱瘓了?!毕氲嚼?,終于閉了眼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