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口一個南粵珠璣,一口一個美人白馬,道奇訴古,于是,擺食攤的,算命的,占卦的,寫字的,賣草藥的,挑擔的,推車的,紛紛駐足,圍成一圈,被他口中那漫漫梅關古道遠,泱泱南雄珠璣斷的故事吸引住,洗耳恭聽。
卻不知這潯江邊上,芳草萋萋,粵西珠璣,也出大人物呀。那老先生捋須搖頭,滔滔不絕。
此刻正滔滔不絕者,靠著墻根,坐在一張小板凳上,全身素黑,上身一件對襟盤扣短衫,下身著一條褲腿又寬又大的大襠褲,大襠褲的褲頭槽內(nèi)別著一條五尺長的褲帶,褲帶連著他用一塊塊白麻布裹好了的家當細軟,一塊連著一塊,圍在腰間,隱蔽地藏在褲頭槽里。老先生旁邊,還像模像樣地坐著一只猴子。那猴子穿了個泥黃色的小馬褂,起先還端莊地坐著不動,后見來了那么多人,就得意起來,一會朝著人們擠一擠眼睛,一會站起來打個跟斗,沖著人們吱吱吱叫幾聲,又向周圍的人作一個揖,然后咧著嘴又坐回去老頭的身邊。
那粵西珠璣同南雄珠璣,尋古問今,一一講來,道不盡的都是才子佳人,講不完的是明珠投暗?。?p> 大家都在伸長脖子,著急地等著他的下文。這時候老頭清一清嗓子,干咳了幾聲,對那猴子說,老伙計,口渴不口渴?向各位財主財婆討點水喝?那猴子還坐著,伸手抓了一把腦袋,瞪著他,默不作聲,然后轉動了一下眼珠子,向圍成圓圈的人一個一個地投去毫無表情的眼神,直到眼神畫了一個完整的圓。
人群里沒有動靜。
那猴子鼓著嘴巴,站起身來,兩只手憑扶著老頭的手臂,一下子就爬到了老頭的肩膀上,鞠躬著身子,從老頭腦袋后面露出它一張臉,沖著人們又吱吱吱一陣。
人們還是不動。
這時候,那猴子舉起自己的右手,對著自己的右臉打了一巴掌。人們開始哄然大笑。接著那猴子又舉起左手,對著老頭的左臉也來了一巴掌。人們笑得東倒西歪,指著老頭和猴子笑個不停。
講一段才子佳人了喂,老頭!一個挑著一擔西瓜的中年人,頭戴一頂破爛的草帽,腳上穿對白底黑面布鞋,他擠進人群中,放下?lián)?,半蹲下來指著自己的西瓜說,講一個才子佳人,送你一個又大又圓,又香又甜的大西瓜!
老先生慢慢抬起眼神。
那挑著擔子的中年人,人形瘦高如竹,顴骨高聳,額頭開闊,雙目細長清秀。他滿頭大汗,像是挑著一擔西瓜走了很長一段路的樣子。
這西瓜,是種得好。你不收我錢,我白吃你瓜,也說不通啊。老頭悠悠地逗著那猴子玩,眼光掃過中年漢子的西瓜擔。
你嘗嘗!不收你錢。那中年漢子拍了拍擔子面頭上一個西瓜,雙手捧起來,對那老頭說,我界頭阿七種的瓜,紅得像大紅花,甜得起沙!蒼城人,誰不知道?
自稱阿七的賣瓜人,說著就要徒手破瓜,正在那時候,阿七后邊站出來一個年紀比耍猴老頭看上去還要大一點的白發(fā)老人。白發(fā)老人制止住阿七,讓他先不破瓜,說,這瓜錢,我出了。我付了錢,你再破開給老先生吃。說罷,從長衫底下的暗袋里,拿出一個布袋子,他打開布袋子,從里邊掏出一分東銀給阿七。
那耍猴老頭笑而不語,朝對面比他年紀要大一點的白發(fā)老人點點頭,也不說謝。
那阿七收過白發(fā)老人的東銀,臉上喜色不禁,仔細收入自己的小布包里,又把小布包綁在褲頭帶上,認真打了好幾個結,然后雙手捧起那瓜,往地上輕輕一砸,瓜就開成了好幾瓣。眾人看那瓜,果然像阿七說的那樣,又紅又起沙,一看就是土質(zhì)好,下肥下得很夠的好瓜。
阿七拿起一塊給耍猴老頭,耍猴老頭自己卻不吃,他示意阿七給那白發(fā)老人來一塊。那白發(fā)老人也不客氣,接過那塊瓜就吃,一邊吃,一邊嘆:嗯,好地種好瓜,好瓜會起沙。好吃!夠涼爽!
那耍猴人又說,后生哥,你也來一塊。種瓜得瓜,好瓜起沙??粗前⑵咭渤粤?,他才慢慢吃起來。
大家看這三個人濕乎乎地吃瓜,看看這又紅又起沙的西瓜確實不錯,于是,這個說,給我也來一個,那個也說,給我也來一個。圍成一圈的人,就把那阿七的一擔瓜買得剩不下幾個了。
于是那耍猴人又清了清喉嚨,擺好衣衫,讓那猴子又規(guī)矩坐好,才緩緩地講起那一輯才子佳人來。
佳人哪年嫁才子?擇今年乙丑十四。娶親者何方人士?人稱小諸葛軍師。桂林回族有白馬,名將紅顏不作差。娶親者有何貴氣?書香門第,家底殷實;少小讀書郎,聰明又伶俐,學堂文章樣樣第一,讀起書來一目十行,少年有成能文能武,十六歲時做狀元郎。。。。。。十八歲仔革命從軍上漢口,十九歲北上南下又學武器,二十一時小諸葛初成氣候,二十四歲平步青云升三級。。。。。。。親家馬氏是何人?豪族大家敬阿訇,錦衣玉食身價貴,十個子女振興隆,妻求淑女不需推。。。。。。二十二歲好青春,嫁個參謀福禍輪,新婚初過上戰(zhàn)場,孤鸞持家響當當。
那耍猴老頭身兼數(shù)職,既是文章好手,又是史官降世,把那桂林白馬氏的名將紅顏結親的故事講得鳳飛色舞,從大中午一直講到太陽慢慢墜落在潯江的盡頭處,直到那猴子忽然用雙手倒立起來,把它猩紅的腚平平整整擺好,往人群中移動過來,一圈人方才醒過神來,意識到那白氏新郎上了戰(zhàn)場,馬氏新婦持家,故事已經(jīng)講完,這猴子來討茶錢了。
于是人們轟然而散,剩下三三兩兩,還沒有聽夠似的。
在那三兩之人中,忽然有一問:乙丑十四年,不就是今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