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封潯十二公留在朱大叔即陳六屋里,一路飲酒談?wù)撏嫠V钡桨胍箷r分,我眼困得不行,后來也伏在桌子上睡了過去,陳六讓妻子金蘭收拾好房間,鋪好門板干稻草,又拿來幾床棉絮,做好一個大通鋪,安排年紀比較大的公孫梁上先進去睡了,又把我喊醒,說鹿馬公子,里邊隨便安置了大通鋪,今晚委屈打發(fā)一夜,休息休息。
我進了房間,公孫梁上已經(jīng)倒在最邊上那里鼾聲大作,我只得睡在另外一頭,拉來一床棉被蓋過了頭臉,又墊起一只手臂做枕頭。由于太累了,加上時已夜深入夢時分,我躺下不久,就睡著了。
也沒睡多久,就有一個頭戴盔甲的武將裝扮的人鏗鏘有聲地進了門。我睜眼一看,見他氣質(zhì)威武不可侵犯,一身淺紫色衣服,中間一條金腰帶,腰帶掛刀,腳踏厚底靴。我正睡得朦朦朧朧,一時間也認不出來今晚哪位公有這副行頭。不過見他裝扮迥然不同于今晚在場所有人,我正微微吃了一驚,見他一步跨進房門,就跟我說,“你請跟我來?!蔽乙矝]多想,馬上起了身跟他出去。
跟得他出了門,左拐右拐的,來到一處小院落。小院落中間有一個石頭舂,石頭舂里有一個微型的富裕人家的莊園屋舍。只見屋舍里外好幾進,最里邊的一進,有個內(nèi)廳,一個大概四十歲左右的婦女正在紡織一對六耳繡花鞋。那婦女仔細挑起針線,牽引著一條條金絲銀線,一個個珠石翡翠,密密地縫進那對鞋上。大概繡得累了,又放下鞋子,喝過女仆遞過的茶水,捶捶大腿。女仆嬌嬌地說:“夫人好心機,小姐委屈嫁去熊先生家里,也不知道過得好還是不好?”
那個婦人聽了,用手抹了抹濕潤的眼睛,嘆了一口氣,說:“命中如此,也是不得已?。 ?p> 說完,又拿起那只繡花鞋,挑起一條金絲帶,穿起一只打好孔的白色珍珠,縫在鞋頭上。接著又拿起另外一只鞋子,在鞋頭縫上一只別致的珍珠。
婦人把一對珍珠繡花鞋放在一起,左看了一下,又看了一下,旁邊那個侍女看了,嘻嘻一笑,說:“婦人好手藝,小姐一定喜歡!”
婦人臉上露出歡喜滿意的笑容,讓侍女叫來一名須發(fā)皆白的黑衣老頭。那老頭黑衣黑褲,一頂圓頂鑲黃色玉石的帽子,行為端正地對著婦人作揖行禮,那婦人伸手說先生請坐,那個老頭方坐下在婦人的對面。
婦人問:“請問先生,問問要去探望那個福薄的遠嫁女,今日可有什么好日腳?出發(fā)時辰有何講究?”
黑衣老者伸出手指,掐指算了幾下,默默念了幾個口訣,略略沉吟,抬頭對婦人說:“避開煞日就可以。后日早上辰時出發(fā)是好的?!?p> 老老者又仔細吩咐:“出發(fā)那日,不得跟人提去哪里見什么人,人問也不講得。”
那婦人點點頭,又問:“我聽得老爺說今日趁著建日,要收拾收拾西邊附廂瓦桁,不知可有什么動工的日子?”
那老者又算算,搖搖頭,說:“上半年沒有什么好的日腳執(zhí)瓦漏,至少過了冬?!?p> 老婦人請老者喝過茶,又聊了些其他,不多一會,也就辭行了。
我身邊那個人對我說:“我要去了。去見見小姐。”說完,就變成了一只蛇頭鷹身的小蛇,蜿蜒著飛向那微型的院落,一頭飛進那對繡花鞋中。
我明明是張開了嘴,問他:“你是去哪里?”但是說出來的話,連我自己也聽不到聲音。
那婦人沒有注意到有一條小蛇飛來,就叫侍女用一條紅色方巾,包好鞋子,放進一擔(dān)子中。轉(zhuǎn)眼來了兩個男子,一個男子擔(dān)起一擔(dān)衣衫之類的行李,另外一個男子擔(dān)起一擔(dān)類似谷米糍粑吃食點心之類的東西,第三個擔(dān)夫則擔(dān)起一擔(dān)裝滿活雞活鴨活鵝那些六畜的擔(dān)子。于是那個侍女扶起那個婦人,門口又等著兩個擔(dān)夫,那個婦女被請坐上那個擔(dān)椅,兩個擔(dān)夫說聲坐好起身,擔(dān)起婦女就走。
于是五個擔(dān)夫,一個侍女陪著婦人走啊走啊,就來到一座很小很寒酸的農(nóng)戶院子里。抬著婦人那對擔(dān)夫先進院子,喊聲:“親家母到,姑爺接人!”,接著就是那三個分別擔(dān)著行李、吃食禮品和活畜生的擔(dān)夫依次進入院子。屋里出來一個綁著小腳的女人,一見那個婦人,就叫聲:“親娘!您來了!”,那個婦人也咿咿呀呀一陣高興的叫著女兒,又見了女婿迎出來,便招呼三個擔(dān)夫把擔(dān)子挑進屋里,這才跟女兒兩個被那個侍女?dāng)v扶著進了屋。
那婦人見了女兒,見女婿家境與自家家境簡直天地差別,又忍不住慈慈悲悲一陣眼濕濕,那個女兒見了母親流淚,想想在家做姑娘的千種萬種,于是也流起眼淚來。母女二人依依聊起昔日趣事,問來問去如今為人妻境況諸如之類,那個女兒和女婿一同作答,做母親那個好像才慢慢寬心。
這時候那母親想起那對仔細縫制的繡花鞋,便叫侍女從行李擔(dān)子中取出來,打開紅布包。那個女兒一見母親手工一如往日的精良,一下子高興起來,說:“阿娘好心機好心事,時刻想著女兒,女兒謝謝阿娘?!闭f完就要拿出鞋子來試穿。
侍女?dāng)[好一對鞋子,那個女兒把兩只細小得像粽子似的腳丫子伸進去那對鞋子里,我正要出聲提醒她鞋子有蛇,卻見那女兒已經(jīng)穿好了鞋子,先是站定了,試試鞋子太松太緊。那個婦人問:“是太松還是太緊?我記得你的腳長三寸少一節(jié)手指,腳寬三只手指的?!?p> 那女兒站定了說:“倒不見得緊呢?!?p> 那婦人說:“你再走幾步路看看,寬窄是不是合腳?”
那小姐邁出一步,兩步,回頭笑笑,對那個婦人說:“不寬不窄,剛剛好?!?p> 那個婦人正要說好,這時候那個女兒卻嘻嘻一笑,背向她阿娘,直身邁著大步向著廳中間那個神臺一溜小跑而去,邊跑邊大喊:“六郎今日終于得以見小姐!”喊完,一個大圣騰云,跳上神臺,在那里哈哈嘻嘻笑個不停。
那個婦人一見女兒反了常態(tài),跑得像個男人似的,又跳得上神臺,嘻嘻笑著,自言自語,馬上明白了怎么回事,當(dāng)時嚇得臉色蒼白,一頭大喊,呼天搶地地叫了起來:“真是天不見憐!你怎么要纏著我可憐的女兒?”
那姑爺原先也是吃驚不輕,不過很快鎮(zhèn)靜下來,他穩(wěn)住一口氣在丹田,手里念著一個定字訣,快步走到妻子邊上,誰知道他的“妻子”早有直覺,一個靈猴翻江,跳下神臺,雙腳點地,接著一個土猴執(zhí)瓜,伏地匍匐,手腳并用,沿著地板一蹦一跳,向著門外跑去。
那姑爺一見她跑出去,馬上也跟在后邊,憋著氣,用一個“逼”字訣追著“妻子”。
那“妻子”時不時回頭對著姑爺一笑,眼見要追上了自己,又一閃身,一招關(guān)刀劈,一掌劈在姑爺身上,姑爺被襲,忍住氣也一閃,“妻子”一招水猴凌波,朝他腰間凌起,姑爺躲閃不夠快,被“妻子”一記凌波連環(huán)踢擊中,倒在地上。
“妻子”得意一笑,抬起那對小小的三寸腳丫,大搖大擺的往前走,我看得這腳步非?;阂粚θ缧∧_,走路的那個人像個男人似的大搖大擺,昂首挺胸的,你說有多搞笑?
她走著走著,又警惕地回頭看姑爺,姑爺爬起起來,扎個馬步,口氣又憋了一口氣,嘴里念了一個老君咒,腳下像長了風(fēng)似的向“妻子”奔來。
“妻子”粗了嗓子大喊一聲,:“呔!看六郎本事!”看見院子有一張梳洗臺,上面有一只盤子,盤里裝了半盤水。她腳下?lián)Q了一招山猴摘桃,雙腳一點地,輕輕一躍上盤沿,踩著盤沿,蹲了下來,當(dāng)場拉起尿來。那阿娘一見女兒不成體面如此,心里實在悲傷,扶著門框,指著院子的女兒說:“可憐我的女兒??!從未如此破落不要體面!”
姑爺一看,也綠了臉,一大步流星,沖向梳洗臺,一個釜底抽薪,掃臺子的腳?!捌拮印币灰娕_子將傾,望了一眼自己的褲襠,嘻嘻一笑。腳下一用力,用腳尖拎起半盤水,向著姑爺潑去。
姑爺知道那盤中有女人尿水,正想躲避,卻不知道盤子轉(zhuǎn)得像飛星一樣,眼睛未眨的功夫,一盤夾著尿騷的水從頭淋到腳。
“妻子”哈哈哈大笑起來,趁著梳洗臺還沒倒下的功夫,腳下稍稍一用力,借著臺子,又一個飛天神猴,向著用來圍院子的籬笆墻飛去。
只見她用腳尖墊著籬笆墻橫著的一條竹子,身子輕輕立在墻上,扭過頭來對著姑爺又一陣大笑。
我正看得出奇,耳邊傳來一陣粗魯?shù)倪扪酱蠼械穆曇簦骸斑€沒醉!還沒醉!”接著好像一座小山得壓在我身上,壓得我生痛,我忍不住大叫起來:“你丫的!好痛??!”睜眼一看,原來是千斤頂喝得酩酊大醉,搖搖擺擺進來之后也不分東南西北,整個身子壓在我身上。
千斤頂一嚷嚷加上我一嚷嚷,把公孫梁上給驚醒了。他上半夜好生休息了,我是做了噩夢,再也睡不著了,于是我們兩個人出了房間,走到廳里來。那個千斤頂?shù)故且惶上戮秃魢:魢5模烙嬕呀?jīng)見了周公。
我心里余悸未定,心有疑慮又不知道為何夢境竟然那么詳盡,見公孫梁上已經(jīng)休息好,神清氣爽,于是我把剛才夢見的事情,一股腦告訴公孫梁上。
公孫梁上略微一想,說:“這種叫做六郎上身,命里帶的。”
我趕緊問:“請公孫先生仔細說說?”
公孫先生說:“但凡有這種命的姑娘仔,一般是不能嫁人的,終身服侍在父母身邊就不會發(fā)作,一旦姑娘仔要出嫁,就有麻煩,這六郎要跟著她去的。不過要嫁,也是可以的,就是不能在娘家行禮,隨簡出門,連親人都不能知道。出門還要擔(dān)把黑傘,把出嫁的女兒一直送到很遠的地方才行。如果有河,就要過了河;如果沒有河,就要出了本村祭祀的社啊,城隍之類的地方才可以?!?p> 我又問:“可是那姑娘是早就出嫁了呢?!?p> 公孫梁上說:“你不是說夢夢里有一對繡花鞋了嗎?六郎就是跟那對繡花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