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虛鏡停下了步子,冷漠地看著墻頭那個正在偷偷摸摸翻過來的人。
那人好容易翻了過來,縱身一躍,實打?qū)嵉卦诘厣纤ち藗€狗啃泥,他倒是沒摔痛,一下跳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就要往容虛鏡剛剛走來的方向跑。
“容虛鏡?你怎么在這里?”古逐月終于看到了站在檐下陰影里的那個人,問完他就覺得自己是多此一舉,容虛鏡是星算的人,住在南行宮里也是正常的。
“你要干什么?”容虛鏡從陰影里走出去,黑袍上紋繡著的赤金花紋一下折射出耀眼的光暈,晃得古逐月差點睜不開眼。
容虛鏡走到他的面前,不知從何處摸出一個帕子來,遞到到古逐月的面前。古逐月一臉狐疑,遲遲沒有接下來。
“臉。”容虛鏡淡淡地說。
“哦哦,”古逐月接過了帕子,在臉上一通亂擦,“我其實從未在意過臉上干不干凈,多謝了。”
“你去不去圍獵?”容虛鏡問他。
古逐月愣了,他記得自己告訴過她自己是個奴隸,圍獵這樣貴族的活動,也不是他想去就能去的,更何況他沒想過要去。
“你忘了我是個奴隸嗎?”古逐月回答她,“圍獵是你們的事情,你想讓我給你牽馬,我都還需要上報了之后,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盤問和檢查才能去,免得我刺殺你。”
“你殺不了我?!比萏撶R抬手,一把小臂長短的匕首出現(xiàn)在了她的手里,她把匕首遞給古逐月。
不出意外地,古逐月又沒接,容虛鏡忍無可忍:“這是第三次了,我給你的東西看上去會要你的命嗎?”
古逐月連忙接了過來:“不是,我就是腦子里在想你給我干什么,一想就忘了接過來?!?p> “給你就是有用的?!比萏撶R說,“我不會害你?!?p> 她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平淡,跟尋常人說吃過午飯了的語氣相仿,是既沒必要說謊也沒必要遮掩的隨意和坦蕩。
可她說的內(nèi)容,是一句說輕也不輕,說重也不重的承諾。
“那是當然,”古逐月愣了下,“你位高權(quán)重,害我對你也沒什么好處?!?p> “你也可以手握權(quán)力,”容虛鏡說,“地位甚至可以超過我?!?p> 古逐月想了很久,還是問出了這個他覺得不太適合被問出來的問題:“你是什么地位?”
這回容虛鏡倒是被問愣住了,自己是什么地位呢?走哪里哪里就跪倒一片,但是名分上只是一個家族的家主,家族里的人全部加起來還不如一個地方縣官統(tǒng)御的人多。
“我,就是個算命的。”容虛鏡沉思了很久,認真地回答,“覺得我算得準的人對我就有幾分尊敬,覺得我算不準的人,我在他們眼里就是普通人?!?p> 說完了之后,容虛鏡回想了一下,感覺自己對自己的定位還是比較清晰準確的。
古逐月笑了笑,他實在是沒想到這位榮光加身的星算師是這么描述自己的。
“你可能對你自己的認識有偏差,”古逐月說,“你們星算一個普通的入門弟子,隨便一句話就值萬金。你知道的,不管亂世還是盛世,你們都很重要?!?p> “重要?”容虛鏡像是頭一次聽到這個詞一樣。
古逐月點頭:“你們能算準未來,知道自己未來怎么樣,才能在當下掙扎掙扎。未來是好的,就努力變得更好,是不好的,就努力讓它變好,總好過沒有目的地活著?!?p> 他說完了之后,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班門弄斧到了星算師的頭上。他們怎么會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用處,從生下來到現(xiàn)在都沒這么話多過的古逐月,有點后悔管不住自己的嘴。
“凡人命數(shù)是天定的,”容虛鏡說,“改變不了,哪怕知道了也改變不了?!?p> “你這話,很讓人失望啊?!惫胖鹪螺p輕地說著,聲音像是嘆息一樣。
陽光下他的瞳孔有點泛金,像是泡久了的濃茶之色。長長的睫毛在眨眼的時候扇動著,他的神情里帶著幾分莫名的悲愴。
看著古逐月失神的片刻,容虛鏡差點告訴他,但你的命數(shù)不同,你是這片大地等待了上千年的真正的主人。你會登上王座,一統(tǒng)分裂已久的各個王國,烈火蒼鷹的旗幟會出現(xiàn)在每一塊人力所能至的土地上。
不論是富庶無比的東南平原,還是從太古以來就封凍極北之地,不論是西南瘴氣叢生的相間山河,還是孤寂地盤亙在高原上的綿延雪嶺,你的長劍所指,就是燎原的荒火燃燒之處。
到底她還是沒說出來,她覺得沒必要告訴他,現(xiàn)在也不是時候告訴他。
容虛鏡伸手攬過自己的兜帽戴上,周身光華不斷流轉(zhuǎn):“習慣就好?!?p> 她又消失了,跟上次來的時候一樣,從星光中而來,從星光中而去。
“你也可以手握權(quán)力,地位甚至超過我?!?p> 容虛鏡說這話時太過隨意太過理所當然,古逐月差點陷進了大權(quán)在握的美夢里,等他回過神,他突然反應(yīng)了過來——
——從什么時候開始,自己也有了對權(quán)力的渴望呢?
“你讓我好找!”阿乜歆重重地拍了下古逐月的肩頭。
她也是從墻頭跳下來的,但她落地的時候比古逐月優(yōu)雅了許多。
“給你的!”阿乜歆把一包東西塞到古逐月手里,“本姑娘言出必行,說到做到,這是給你帶的好吃的?!?p> 古逐月打開絲帕,里面的茶點糕點差不多都被壓碎了,淺色的碎塊跟深色的肉干混在一起。
阿乜歆見狀撓了撓自己腦門:“怎么成這個樣子了,算了我下次帶你去那個大叔的帳子里,你吃飽了再走。”
“這個樣子是什么樣子?”古逐月拿起一塊風干肉丟進嘴里,他確實長到現(xiàn)在還沒吃過比這更好吃的,“我不講究這些。你為什么要給我?guī)С缘模俊?p> 上次分開的時候,阿乜歆就沒頭沒尾來了句要給他帶吃的,這次也真的給他帶了。
阿乜歆曲起自己的胳膊,指了指自己的大臂:“你看看,你是不是比我還要瘦?我是個女孩子,你是男孩子,你怎么能比我還瘦,你這樣子怎么能上馬打架?”
“我是奴隸,”古逐月嘴里咀嚼這肉干,說話含糊不清的,“我上不了馬,跟人打起來也都只是些奴隸,誰也不比誰強?!?p> “哎呀你這個呆瓜腦子!”阿乜歆抬頭在他的頭頂重重一拍,“我是怕你太瘦了被欺負!”
古逐月被她拍得一個趔趄,手里的吃的差點全抖出去,他抬起頭:“在我們這里,女孩子講究秀外慧中,像你這樣力氣蓋世的,倒可以上馬殺敵?!?p> “不行不行,”阿乜歆連連擺手,“念渡一死規(guī),不能手沾鮮血奪人性命,這是大忌。”
古逐月還沒來得及說什么,阿乜歆就抓著他的手腕,拉著他躲到了一叢修剪得很規(guī)矩的灌木后頭去。
阿乜歆把他的頭往下按:“別動,有人來了?!?p> 古逐月被她強行按下去,額頭抵著她的膝蓋,阿乜歆身上清冷的香味不住地往古逐月的鼻子里鉆。
他長到現(xiàn)在都沒怎么聞過貴夫人貴小姐身上的香氣,但此時他固執(zhí)地覺得阿乜歆的香氣是與他們不同的。她身上的香帶著幾分寒冷的凜冽感,是只有與世隔絕的世外之地才能生養(yǎng)出的氣味。
如此親密的距離,古逐月逐漸聽不清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的腳步聲了,莫名加速的心跳聲沖擊著他的耳膜,戰(zhàn)場上的振聾發(fā)聵的鼓點也不過爾爾。
阿乜歆從灌木葉的縫隙間看見一片紅色的衣角出現(xiàn)又消失,直到腳步聲再不可聞,她才放開了古逐月:“好了,走了?!?p> “你臉怎么紅了?”阿乜歆指著古逐月的耳朵,“耳朵也紅了,你很熱嗎?”
古逐月點頭,想了想不太對又猛地搖頭。他干脆站了起來:“我不跟你多說了,我要去找醒公子。”
“我也去我也去!”阿乜歆也興奮地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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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證蓮華境
“國師?!笔嬲饘χ従撑_上的人長長地一拜下去。
他穿著全副的鎧甲,純黑色的鋼在烈火下被熔鑄成龍鱗狀,貼伏在的他的身上讓人恍眼以為真的見到了黑龍。沉重的行軍裝讓他無法跪下,心中再多的尊敬他也只能彎彎腰。
蓮境臺上的人聞聲后走下來,伸手扶起他:“荒山侯早些時候不應(yīng)天子之召去南行宮圍獵,如今是要去赴約了?也不知道那個老朽兒見到你,會是何種反應(yīng)?!?p> “程先生,”舒震撫著自己腰間的古刀,“你從未阻止本候?qū)⑿兄拢F(xiàn)在可否告知本候了?”
程映雪穿著一身三青色的素袍,走動之間衣帶掃過荷葉,顫抖的花枝把露水抖落在他的衣擺上,像是仙人踏月而來。
“星算在世多少年?”程映雪沒有回答舒震的問題,問了另一個問題。
舒震想也不想就回答:“千年之久,具體無可查。”
“那靖和呢?”程映雪繼續(xù)問。
“八百余年。”舒震回答。
程映雪笑了笑:“荒山侯,星算只選擇天下的主人為其效命。你看鏡尊位避世百余年,就知道李氏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天下之主。”
“靖和八百余年,只不過是星算委曲求全,隨便庇佑了一個運氣比較好的宗室而已。既然這主人還未出現(xiàn),那您未必就不能試試成為這樣的好運之人。”
舒震抽刀出鞘,將閃著寒光的刀雙手捧到程映雪面前:“滅國以來,舒震臥薪嘗膽,哪怕爭不得這個霸主之位,舒震也要提醒提醒李氏這天下到底該如何管治?!?p> 程映雪伸手握住刀身,利刃劃破了他掌心的皮膚,流出來的血液卻不是常人一樣的鮮紅色。倒像是血液擱置太久,已經(jīng)暗暗發(fā)黑了。血沒有淌到地上去,它活了過來,在刀身上游走一番后鉆了進去。
“不,李氏必亡?!背逃逞┱f,“我自海外學(xué)成歸來,十證蓮華一門雖不比星算事事料盡,但也有幸能窺得些許天機。荒山侯,這天下就快要亂了?!?p> 血液仿佛滋養(yǎng)了刀身里困囿著的不甘的靈魂,它發(fā)出低不可聞的嗡嗡聲,但舒震可以感受到它的不安——
——等待了太久,渴望了太久,迫不及待想要吃人骨血收人性命的狂躁。
這樣嗜殺的血性,帶著十證蓮華境里的風荷都在瑟瑟發(fā)抖,飄著霧氣的水面上也激起了細微的波瀾。
“待本侯凱旋,定奉程先生為開國國師?!笔嬲鸢训妒栈氐肚?,轉(zhuǎn)身離開。
程映雪走到蓮臺邊,這里擺著一只籠子,里面關(guān)著一只海東青。他把籠子打開,海東青振了振翅膀,向著靖和皇城飛回去。
他沒有告訴舒震,這次舒震接召但是不去的圍獵,鏡尊位會出現(xiàn)。她還把消息散布到了所有人力能到的土地的上。沒有人知道她要干什么,程映雪也是。
但他覺得可以賭一把,別人或許不知道鏡尊位,但程映雪知道。鏡尊位至情至性,不是天下之主她甚至懶得多看一眼。晾了李氏幾百年,這次現(xiàn)世說不準就是為了未來的皇帝。
偏偏舒震這時候告訴自己,他要去打靖和,這個八百年巍然不動的王朝。有那么一瞬間,程映雪差點以為舒震就是容家等待了幾百年的人。
差點被突如其來的欣喜沖昏的頭腦,片刻后就冷靜了下來。怎么可能是呢,如果是,容家怎么可能會放任李氏滅了舒震的家國,還封了荒山侯這樣一個引天下人譏笑的封號。
舒震這些年伏低做小,騙過了靖和數(shù)次來視察的欽差,也截斷了不少窺查軍情的暗探。程映雪就這么一日一日看著他臥薪嘗膽秣馬厲兵,鏡尊位和舒震的不謀而合,讓他差點以為是漫天的神佛終于肯低眼垂憐。
海東青的身影越來越小,程映雪一揮袖,蓮池里的鳳荷全都緩緩收攏了花瓣,他的聲音傳遍了這個空蕩幽靜的十證蓮華境:“今日起閉門,待荒山侯得勝歸來?!?p> 雕琢著纏枝蓮花的月長石大門應(yīng)聲而閉,兩個海外裝束的童子把鎖落在大門上,退回了蓮境里。
“荒山侯,臣等您凱旋?!背逃逞┹p輕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