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那老鱉爬得遠了,雀官便道:“老丈,你為何把這老鱉放了?”
老者道:“天生萬物,萬物皆有靈性,似那尋常毛鱗卵蟲,未生靈性之前,只不過是上天賜給人的口中食罷了,吃之無礙,但若是年歲久了,有通靈之意,便與我們一般,吃之便是罪孽了,故此我將它放了?!?p> 雀官點頭,道:“在我們莊子里,也是不吃老鱉的,我們那元仙湖,還出過鱉仙呢。”
老者笑道:“黿與鱉看似一物,實是兩物,黿大而巨,鱉若長到方才那般大,便是罕見了。黿待到長成時,可翻江倒海,鱉若長出靈性,年歲久了,卻會長出一件稀世珍寶?!?p> 雀官問道:“什么寶物?”老者道:“那物喚作鱉寶,長得便如一個一寸來長的小人一般,若自鱉中取出,可將人的手臂剖開一個口子,將那小人按將進去,那小人便鉆進肉里去了,傷口自會愈合,只是隆起一塊。那人若將這鱉寶埋入體內(nèi),那世上無論山中地底,凡有寶物,便可瞧得一清二楚,從此便可富貴了?!?p> 雀官見他說得奇異,便道:“方才那老鱉有鱉寶么?老丈若將它取了,豈不是立即富貴了么?”
老者笑道:“我要這富貴作什么?再者,此寶在人體內(nèi)乃吸人精血為生,時日久了,人便耗盡壽元精力,所謂得不償失也。雀官,你要知曉,這世上的富貴取之不盡,若該你的,自然會來,若不該你的,切莫強取。為人最忌貪婪,此乃傷身亡命的本源?!比腹匐m聽得似懂非懂,卻也把頭點得雞啄米也似。
在路上行得幾日,離那州府漸漸近了,那路上死的人卻越發(fā)多起來,多因饑餓而死。雀官卻因葛洪每日捉了鱔魚等物,吃得飽飽得,倒長得胖了些。
這一日,二人正雜于眾人之中行走,忽聽得一陣哭聲,漸漸近了,卻是一個婦人抱著一個孩童號啕大哭,那孩童也只七八歲年紀,已瘦得骨瘦如柴,正昏死在母親懷中,眼見出氣多,進氣少,不一刻便要命歸黃泉。
眾人每日生死見得多了,也不多在意,只是孩童的母親哭得傷心,雀官見這孩童與自己年紀相仿,他的母親也與自己母親一般年歲,心中酸楚,也流下淚來。
葛洪卻走上前去,翻開那孩童的眼睛看了一看,道:“此是中惡了,不妨不妨。”便要那婦人將孩童放于地上,又喚過雀官道:“雀官,你快快將尿撒在這小哥臉上?!?p> 雀官已有八歲,又有眾人在場,卻有些害羞。那婦人也哭道:“你這老人好不曉事,我兒子已自將要死了,你還要用尿來辱他,這是什么道理?”
眾人見葛洪說得古怪,也多有不忿,便有那男子要來打他,葛洪便道:“莫忙打莫忙打,我要用尿撒他臉上,乃是要來救他,你們豈不知那《肘后卒中方》中便有這用尿救人之法嗎?如今這孩童已命在頃刻,倒不如死馬作活馬醫(yī),若是無效時,你們再來打我老漢不遲。”
眾人聽他如此說,都面面相覷,道:“什么《肘后卒中方》?他既如此說,不妨且信他一信,如不成時,再來算賬。”
那孩童母親本無什么主意,見眾人如此說,也只是哭。葛洪便催促雀官,雀官究竟有些不好意思,那葛洪便道:“不要作此兒女之態(tài),人命關(guān)天,莫再延誤了?!?p> 雀官無法,只得當眾解開褲帶,對著那孩童面上著實拉了一泡尿,把那孩童一臉一身都弄濕了。
不一會,便見那孩童眼皮微動,隨即睜開眼來,四周望了望,又自己坐將起來,口里吐出一口濃痰來,便喊道:“娘、娘?!?p> 那婦人見他果真醒了,連忙一把將他摟進懷里,又慌忙與那孩童都跪在地上,向葛洪與雀官道謝,那孩童睜眼看著二人,兀自迷惑不解。葛洪卻只是笑笑,拱手而去。
雀官卻十分驚奇,問道:“用尿也可以救人么?當真稀奇!那個《肘后卒中方》是什么方?”葛洪笑道:“天地之間萬物,俱是相生相克,有那許多不起眼的物事,卻可起大用呢?這《肘后卒中方》卻是一個醫(yī)書,里面多是記載一些急救的方子,方子里多是隨手可得的東西,如此方能在急癥發(fā)作時相救?!?p> 雀官道:“老丈你真是博學多識呢,什么都曉得!”老者卻笑道:“哪談得上博學多識,不過多見多聞罷了,老漢在江湖上行走多年,雜七雜八的東西還是學一些的。”
當晚,二人又離了眾人,去尋吃食,漸漸離那大路遠了,卻見那前面有一座廟宇,不甚高大,走到近前時,已頗為破敗,好在主殿屋宇俱是完好的,門前寫著三個字“水神廟”。
葛洪便喜道:“今晚倒有個好住處,不用在外風餐露宿了,雀官,你且將這里面打掃一遍,我自去尋些吃的來?!北阕宰吡?。
雀官走進廟里,見那廟門外俱是淤泥,因那門坎高了,里面倒還干燥,只是久無人來,十分破敗,處處蛛網(wǎng)叢生,灰塵遍地,雀官便將那地上收拾一塊出來,好作晚上住宿之處,又見那廟內(nèi)有些柴草,便在殿中用火石升起一堆火來,待老者回來烤食魚鱔。
火光之中,雀官見那正殿之上有一座高臺,臺上卻豎著一尊神像,約摸七八尺高,神像身上不知是金身剝落還是本就如此,黑黝黝的,身子是人的身子,頭卻是一個尖尖的,似魚又似蛤蟆的樣子,一雙眼晴大大的,滿生鱗片,卻似個妖怪一般,猙獰可怖。
雀官便吃了一驚,他雖經(jīng)歷生死,膽子已然極大,卻終究仍舊是個孩子,夜晚之中,獨身一人在這妖異的廟里,仍不免心中惴惴。他便坐到門首,翹首等那葛洪回來,卻見那廟門左側(cè),樹著一塊大石碑,上面刻滿了文字,左右無事,他便扎了根火把去看。
只見那碑上刻的卻是這廟的由來,道是這莊子本是個風調(diào)雨順,富足友睦之地,莊人們多也是靠水吃水,在水里討生活,日??看螋~捕蝦為生。有一年,不知怎的,莊子里的漢子外出打魚卻屢遭兇險,接連死了好幾個人。
后來有一夜,莊子里便有許多人做了同一夢,夢里一個魚頭人身的神靈道是此地河神,要莊里人起一座廟宇供奉他,他便保佑風調(diào)雨順,四季平安,如若不然,他便要降下災禍,眼見得這夢做了幾次,人也又死了幾個,莊子里人也著實恐怖,便湊些銀子,建了些水神廟,并依夢中所見鑄了神像。
果然,廟宇建好之后事,莊子里太平了兩年,出去打魚時不再死人,眾人便四時祭祀,香火不斷;過得兩年,莊里人又夢見那河神來道,需得每年供奉一名幼兒與他吃了,助他修煉,莊里人無法,只得每年在那莊里尋一名小兒,于中秋之夜奉于廟里,以保平安。
碑上的話便到此為止了,至于那幼兒如何,后來此廟又如何荒廢了,便一無所知。那碑上大意是如此,卻甚是隱晦,只道是“小兒有幸,得奉神靈,佑我河湖,波瀾不興”云云。
雀官上得幾年學,卻是看得懂的,不禁心中既驚又怒,想道這河神不知是何妖怪,假托神仙之名,卻行此吃人害人之事,若此等怪物也稱之為神仙,那還求什么道問什么仙?他見此地詭異,心中也自害怕,便不進廟,只坐在門坎之上,等葛洪回來。
方自坐得一會,忽聽得廟外傳來一聲凄厲的嬰兒啼哭之聲,如泣似訴,又似夾雜著無盡怨恨,在這荒郊曠野,妖廟之前,顯得尤其尖利詭異,把個雀官聽得毛骨悚然。忙站起身來,朝外看去,但見月色昏暗,廟前一片俱是野草淤泥,哪里瞧得見什么東西。
他心知那碑上所言,所謂的選取小兒侍奉河神,卻定是被那河神吃了,多半便是這些冤死的小兒鬼魂在此作祟。欲待不去管它,但那嬰兒啼哭之聲不止,一聲比一聲凄厲,竟?jié)u漸向廟門靠近而來。
雀官心中害怕,伸手從懷里摸出刀來,握在手中,強自鎮(zhèn)定,道:“冤有頭債有主,你們要報仇只管找那妖怪報去,卻在此哭什么?”那哭聲驟然停了,一時萬籟無聲。
雀官便覺身上發(fā)寒,似乎起了陣陰風,便欲朝廟中退去,卻陡然又聞得那嬰兒哭聲又響將起來,卻已在距自己不足一丈的草叢之中,他心里吃驚,定睛看時。
只見那雜亂的草叢之中,正有一個白白胖胖的嬰兒,頭戴虎頭帽,四肢著地爬在地上,一雙眼晴綠熒熒的,正瞧著自己。
雀官只覺心已跳到喉頭,便欲轉(zhuǎn)頭逃走,但想那廟里也是陰森可怖,不知還有多少小兒冤魂,還不如在這曠野之中有處可逃,便壯起膽朝那嬰兒走去。
還未到得近前,便見白光一閃,那嬰兒剎時之間沒了蹤影,雀官心里驚懼,朝后退去,還未回過神來,便聽到那嬰兒的啼哭之聲自廟上傳來,轉(zhuǎn)頭一瞧,那嬰兒正趴在廟檐頂上,頭戴虎頭帽子,眼睛發(fā)出綠光,正死死盯著自己,一時便覺得心如擂鼓,汗毛直樹。
眼見這嬰兒鬼魂來去如電,陰森可怖,不知它要怎的,只是握緊了手中刀,把眼睛不敢眨得一眨,生怕這鬼嬰便要撲下來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