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內(nèi)院,香氣裊裊,咳嗽聲不絕。大夫走后,府上侍女匆匆前往官舍,攔住正要返回河?xùn)|的裴危頁。家中長輩來信,叔父裴楷身子每況愈下,近日更是連續(xù)七日做同一個夢,夢見家中廚子拿米下鍋時,米時而凝聚為拳頭狀,時而化成血,時而化成蔓青菜,而每每醒來便咳血不止,神智愈發(fā)糊涂了。
“公主病重,恐時日無多,又唯恐來世之禍,聽聞裴大郎主能用流沙占卜劫緣,故而派奴婢來請郎主移步府上?!?p> “還望女君轉(zhuǎn)告公主,來世自有輪回數(shù),乃天機,神靈尚不能洞察,更何況余只是一介俗人?!?p> 侍女卻傷心落淚,道:
“還請郎主移步府上,為我家公主卜上一卦。不求洞察天機,只求公主心安??蓱z公主幼時喪母,風(fēng)華正茂時喪夫,哀難自禁時喪父,在這世間已沒了依托。公主待奴婢恩重如山,奴婢無以為報,只求公主能安心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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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危頁因而明白了,真與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公主信他。于是,他暫且將歸期延后,隨婢女前往公主府。
流沙一卦,顯示公主生命垂危,無藥可救。
“來世太平年,一夫一子,既無大富貴,也無大災(zāi)禍?!?p> “多謝裴大郎主,小小心意,還望收下?!?p> 錦盒中藏著望月珠一枚,乃是她父皇收受的貢品。聽進(jìn)貢的人說,此珠乃是鮫人之淚,鮫人望月泣珠,故而得名望月珠。
“君子不奪人所愛,臣只是做了分內(nèi)之事?!?p> 擔(dān)心家中叔父病危,裴危頁傍晚離府,連夜出洛都。半夜投宿驛站,裴危頁偶遇一位盲眼老人,在給人算命。老人自言不僅能算前世今生,還能算來世。裴危頁仔細(xì)觀察老者,發(fā)現(xiàn)他并不懂占卜之術(shù),不過是靠著障眼法蒙混過關(guān)罷了。
待客人散去,老者拄著拐杖離開驛站。
裴危頁追上去,問老者:
“老者眼不盲,心更是亮堂。世人愚昧,老者又何故借愚昧之勢,賺愚昧之錢呢?”
“郎君既瞧出破綻,又因何故,不在眾人面前,揭發(fā)老朽呢?”
“余恐眾賓發(fā)怒傷了老者,故此不敢聲張。還望老者告知緣由,并將銀錢盡數(shù)歸還,如此可得兩全?!?p> “郎君心善,老朽不敢欺瞞。老朽曾是郡中富戶,曾也赴過幾次清談盛宴。可惜時局動蕩,受族親牽連,家破人亡。半個月前,老朽帶著孫女逃難,沿街乞討,無人施恩,以致于小孫女活活餓死。老朽已尋得風(fēng)水寶地,就差一副棺材,便能讓我爺孫女入土為安,還望郎君成全?!?p> 裴危頁心中不忍,便將身上半數(shù)盤纏贈與老者,才索回老者所騙錢財,歸還給驛站客人,并道明前因后果。
客人原諒了老者,并稱贊裴危頁乃是真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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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繁昌公主將下人打發(fā)至房外,獨自對鏡梳妝,著華服,配珠花。鏡中容顏憔悴,她憶起昔日往事。記得那日槐花初開,郎君在屋中練字,她坐在槐樹下繡鴛鴦錦帕。
待到槐花綻放,宮中來了人,強行將她帶出衛(wèi)家。她舍不得朝夕相處的郎君,可又勸不動聽信讒言的父皇。等到父皇醒悟,人已去,茶已涼。父皇的不察和昏庸,不僅害了她的夫君,還害了衛(wèi)家和整個司馬皇族。
追逐權(quán)勢的人,也終將被權(quán)勢所毀。而無辜受累的人,注定難以善終。雙龍相爭,殃及池魚,便是此理。
“本想等到槐花再開,可郎君院中那棵槐樹枯了。大概是郎君故去,它的心也隨著去了吧?;噬┱f,待妾身病好些,會替妾身再尋一位如意郎君。可妾身膩煩了,世道動蕩,皇兄貴為天子,亦深受其苦,妾身豈能如意?”
她放下梳子,回到暖帳內(nèi),合上眼,咽了氣。
侍女悲痛,亦飲毒酒,隨之而去。世人都道侍女忠義,卻不知數(shù)日前,侍女街上偶遇石大官人。侍女貌美,石大官人放下狠話,公主若病故,則侍女必為他寵妾。侍女聽聞石大官人曾杖殺侍妾,心中害怕失去公主的庇佑,難以自保,這才起了自裁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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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危頁趕到叔父家中,正值黃昏之際。叔父意識迷離,只是對往日的過錯耿耿于懷,念念叨叨,不識身邊人。
“人非圣賢,孰能無過。叔父這是何苦啊。”
叔母王氏拿出叔父意識清醒時寫下的墨寶,多是叮囑后輩,謹(jǐn)記激流勇退的道理。
裴危頁卻感慨,亂世之中,誰又能獨善其身呢?只能盡力自勉,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叔父曾言,族中子弟中,將來能擔(dān)當(dāng)重任的必然是裴危頁。興盛因他,衰敗也因他,而且還會累及后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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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名士前來吊唁,都為裴楷的逝世感到惋惜。還有人說起裴楷往日的驚世之談,悲痛不已。裴楷有絕世口才,并常為此沾沾自喜,大概這就是他逝世前耿耿于懷的緣由吧。
說得多了,做得少了,而世間的善德哪樣不是親力親為得來的呢?
叔母面容憔悴,鬢發(fā)斑白,以淚洗面道:
“楊、衛(wèi)已衰,我已年邁,母族王氏亦不知能享幾日興榮。時局變化比月盈月缺還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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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裴危頁回到家中,已是身心俱疲。下人想要稟告兩位小公子,被裴危頁制止了。夜已深,他不想驚擾任何人。他思念亡妻,想起生死未卜的幼女,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就寢。
忽然傳來泣哭聲,便起身去瞧。原是子羨之妻奶水不足,半夜起來給幼子熬粥,卻不慎打翻了下人給裴嵩準(zhǔn)備的夜宵。裴嵩大惱,罰子羨之妻跪地反省,子羨之妻擔(dān)心幼子哭壞喉嚨,因而泣哭求情,希望裴嵩放她回屋,照看幼子。
“嵩兒,為父竟不知你如此狠辣跋扈!”
得知裴玖乳母和幼子薛午早就因為辦事出了差錯被趕出府后,裴嵩對大兒子很是失望痛心,罰裴嵩跪祠堂一日一夜,不許其進(jìn)食。
裴該偷偷給兄長送吃食被捉住后,坦言自己也有過錯,因為嫉妒薛午無師自通的超凡本領(lǐng)而未能克服私心保持公正,出言勸阻兄長,實在不該。
裴危頁嘆了口氣,道:
“雖是年少無知,可禍?zhǔn)抡諛訒蹬R的呀。”
已經(jīng)發(fā)生的,已不可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