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襲紅袍勝火,眉間一點朱砂,背負(fù)古琴遙遙路,弒盡天下薄情子。
惡名楊遍天下的洛魔頭,果然是個女子,而且看起來還是個絕美的女子。
端木長歌瞇著眼睛上下打量這位坐在他右方的紅衣女子,雖然顏面上傅了些粉,但看模樣也確實不會超過四十歲。小小年紀(jì)所散發(fā)出來的冰冷氣息,就足以讓見證過魏國衰亡命運(yùn)的端木長歌不寒而栗,至少坐在他對面一直忿忿不平的負(fù)刀漢子此刻也絲毫不敢輕舉妄動。
以端木長歌的閱歷不難猜出,這個女子不僅武功極高,而且手上背負(fù)的人命也絕不比久經(jīng)戰(zhàn)場的將軍少??吹郊t衣女子背上所負(fù)的的琴囊,也讓端木長歌對其出身有了一種猜測。
老者習(xí)慣性的在他的山羊胡須上摩挲不斷,目光一轉(zhuǎn)看向史云修,笑盈盈道:“老朽倒是好奇,史先生究竟是用了何種手段才請得風(fēng)華絕代的洛小姐相助?”
史云修微微搖了搖頭,說道:“因為往年一點小事結(jié)下善緣罷了,洛姑娘原本可以完全不用放在心上的?!?p> “如果沒有當(dāng)年史先生相救,也斷無今日洛塵雪。”紅衣女子雖然說著感謝的話語,但語氣之中卻頗有幾分自嘲的意味。端木長歌一聽便知,這兩人之中一定有個不大不小的故事。老者一手捏著胡須,目光在兩人之間流轉(zhuǎn)不斷。
“哈哈?!笔吩菩匏室恍Γ溃骸爱?dāng)年如果洛姑娘一心想走,想來也不會遇到什么危險;如果他當(dāng)年真想殺你,史某便是有心也救不得。說起來,還是多虧了洛姑娘,他與史某之間至今還能留下一分微薄的情分?!?p> 洛塵雪沒再接這個話題,目光在客棧內(nèi)一掃而過,除開史云修三人,也就只剩下低頭記錄著什么的老掌柜。紅袍女子鳳眼一轉(zhuǎn),冷然道:“我們現(xiàn)在去眉城?”
史云修抬眼一看門外,除開小雪紛飛再無動靜。這雪從清晨時開始飄下,雖說不大,現(xiàn)在午時已過,路邊淺草也都被茫茫白雪蓋住。
千里一際,雪天難分。
史云修略微忖度一番,輕聲道:“也好,雪再厚些就不好走了,天黑之前怕到不了眉城?!彼f著正看到洛塵雪輕解負(fù)在背上的琴囊,又瞥了一晚處變不驚的老掌柜,便知這魔女殺心已起,斷不會留見過她容貌的旁人。笑道,“華清各地的鳳九來儀客棧都與景和的軍情處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洛姑娘這一指下去,只怕也會陷入其中??!”
一直沒什么動靜的負(fù)刀漢子薛剛聞言一愣,望著老掌柜驚疑道:“那這個老東西不就是景和的碟子?我們在這里聚會干什么?”
薛剛說著右手在肩上一探,就要抽刀行兇。洛塵雪卻卻比他快上一步,一聲清呵:“死且不怕,又有何懼?”說著身形一轉(zhuǎn)立在長凳后面,右腳踢在凳子左側(cè),讓長凳豎立,右手握住連著琴囊的棉繩身子左偏,琴囊在空中打了個旋落在洛塵雪左手上。琴囊解開,一張僅有半尺寬的古琴從琴囊口滑出一半,落在豎起的長凳上方。
洛塵雪左手隔著琴囊按弦,右手就要玉指落下,忽聽客棧之外馬啼聲響,接著一道強(qiáng)硬的聲音傳來:“眉城腳下也敢行兇,幾位可知我景和王法?”
沒有絲毫猶豫,洛塵雪身子一轉(zhuǎn),琴弦顫動,眾人只能見到一道若有若無的青線,透過客棧的木窗,在客棧之外響起金屬交鳴的鏗鏘聲。薛剛握刀嚴(yán)陣以待,洛塵雪一擊奇襲未果,在了解對方的情況之前也沒再輕舉妄動。
只有史云修默默一笑。
景和能夠一統(tǒng)華清,成為一千多年五國紛爭的最后勝者,并不是沒有原因的,除開武王敢想敢做之外,更離不開祖上六代打下來的基礎(chǔ)。
一百多年的時候,景和還只是分踞華清之地的五國之一,雖說獨(dú)霸西北一方,有險要地勢之便,但綜合實力在五國之中卻是下流。
若野心不顯不露,實力不強(qiáng)的景和自然可以安居一隅無礙,獠牙一出,必是群狼噬身之結(jié)局。顯然,當(dāng)時景和的王也是明白這個道理的,也就是那個時候,華清之地出現(xiàn)了后來隨處可見的一塊招牌——鳳九來儀。
這個遍布整個華清之地的招牌,除了能夠收集各路情報之外,還能在戰(zhàn)時為景和提供雄厚的經(jīng)濟(jì)來源。
十四年前,也就是晉國被滅國五年之后,武王派遣公子華千騎奇襲魚樂谷,最終景和五萬大軍與魏國十二萬大軍兵會滄源平原,公子華率領(lǐng)的千騎猶如一把利刃直接從后方刺破了魏軍防線。滄源一戰(zhàn),景和降魏卒八萬,大開魏國國門,并直取魏國王城。
這場大戰(zhàn)之后,景和還能與魏國順利結(jié)盟,與深藏在魏國鳳九來儀招牌下的碟子高效運(yùn)作脫不開關(guān)系。后來公子華入魏為相,魏國在朝的官員幾乎有一半都收受過景和的賄賂,魏國的官場也被輕而易舉地分成了兩個陣營。
雖然鳳九來儀在景和一統(tǒng)華清的過程中發(fā)揮了不可磨滅的作用,但行事作風(fēng)相當(dāng)隱蔽,至今為止,知道鳳九來儀與景和之間關(guān)系的除開軍情處與景和王族之外,也不過寥寥數(shù)人。
就連如今收攏了四國殘部,對于各國隱秘都略知一二的史云修都只是先猜測,后驗證。
在三年之前,史云修剛開始計劃收攏四國殘部的時候,心中就一直存有疑慮:自己究竟可以算到哪一步?而景和武王又算到哪一步了?他史云修將來所做的對于已經(jīng)成為華清之主的武王來說,究竟有沒有威脅?或者僅僅是為他人而做的嫁衣?
這個疑慮一直存在了很久,直到景和一統(tǒng)華清十年之后的冬天,也是武王的冬天,都一直存在。
武王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了,多少人聞得這個消息振奮時,史云修相信當(dāng)事者武王心中應(yīng)該是有一點急切的,而公子華出現(xiàn)在這間客棧也就是武王心急的證明,這個證明足以讓他心中存放了多年的疑慮暫消。
在公子華踏入客棧的時候,隨后而來的三百兵甲將客棧四面八方團(tuán)團(tuán)圍住,就連史云修的神色也變得沉重起來,他這次去眉城的目的相信武王應(yīng)是心知肚明,如果武王認(rèn)為史云修此去對景和江山的威脅足夠大,勢必會做出反應(yīng)。
但沒想到,來的竟然是公子華!
曾經(jīng)在魏國為相三年,經(jīng)歷暗殺二百七十余次都安然無恙的公子華,在江湖組織“殺手刺客團(tuán)”的報價表中,公子華的人頭價值八百斤黃金!而前江湖盟主溫天竹的人頭,在當(dāng)時的報價,也才六百五十斤黃金。
端木長歌見到本應(yīng)是使魏國滅亡的罪魁禍?zhǔn)椎墓尤A竟笑出了聲,直言不諱道:“原來是相國駕到啊!”
公子華目光如炬打量了一眼這位滿臉砌笑的老者,僅從那一臉從不間斷的笑容,公子華都不難猜出此人身份,淡淡道:“沒想到老太傅還記得我!”
“自是不能忘!”端木長歌捏著胡須回想當(dāng)年,感嘆道,“若非當(dāng)年相國做主放了魏國降卒八萬,那我魏國之中不知道要增添多少孤兒寡母呢!”
“是嘛?”公子華聞言冷笑,當(dāng)年景和會釋放滄源平原俘虜?shù)陌巳f魏卒,將魚樂要道歸還給魏國,都不過是為了順利與魏國結(jié)盟罷了。這老頭子若是真心感謝,在十多年前他還在魏為相時就該有所表態(tài)了。
然而事實上在魏國朝堂上凡是能說得上話的,要么強(qiáng)烈反對,要么大力支持。稍微有些搖擺不定心思的,基本上都會屈服在重金之下。
但身為當(dāng)朝太傅的端木長歌卻是個例外:他既不明確支持,也不表示反對,一雙眼睛笑瞇瞇地看著所有人,見證著一切。
公子華正在想這一出好戲該如何進(jìn)行,才能讓史云修毫不生疑。但客棧二樓傳來的腳步聲讓他為之一愣,心中也變得警惕起來。
以他的實力,早在到來之時就輕而易舉地感知到了二樓上還有兩個人,而且其中一個還只是個孩子。當(dāng)時公子華只是當(dāng)做普通客人沒有在意,而在此劍拔弩張的氛圍之下,聽二樓的那兩位普通客人的腳步聲竟然是要走下樓來!
“凡無理取鬧者,必有所恃”,這是他十二歲那年,在排云閣上見到小他四歲的弟弟露出王者之姿時,就已經(jīng)深刻明白的道理。
下樓的男子似乎還沒睡醒,一邊打著呵欠抱怨道:“天亮了才到這破地兒,也不讓老子安靜睡會兒,一直吵個不停。”
接著又有個稚氣的聲音響起:“爹你定力太差了,看我還是睡得挺好的!”
兩人下了一段樓梯,轉(zhuǎn)了個折,公子華才看到廬山真面目。十來歲的小童走在前面,眼神靈動,在公子華看向他的時候,這娃娃的目光已經(jīng)將客棧內(nèi)外的眾人一掃而過,小臉上笑容可掬,毫不畏懼。在他身后的中年男子則恰好相反,一雙眸子恰如死水般毫無波瀾,麻木但并不渾濁,所有人都看著他,而他卻望都懶得回望一眼,只喃喃說了句:“這么多人,都特地來吵老子嗎?”
孤傲致此,并非所有人都能忍,至少在之前就憋了一肚子不爽的薛剛就不能忍。爭不過端木老兒,比不過洛魔頭,好不容易有了個出氣筒又怎么會輕易放過?大喝一聲:“你算老幾?”
九環(huán)長刀奮力一掃,刀風(fēng)烈烈,首當(dāng)其沖一把的長凳帶著一陣烈風(fēng)向著中年男子砸去。薛剛又一腳踏出,腳下爆出一聲巨響,地面略微塌陷,可見是用了全力。薛剛長嘯一聲躍起丈許,九環(huán)大刀緊隨長凳之后,如蛟龍出海,氣勢十足,向著中年男子當(dāng)頭砍去。
史云修看到小晚時,眼睛一瞇。當(dāng)初在道州劉玄說有緣自會見到小晚的父親,沒想到這么快就真的見到了,看來真是緣分不淺。史云修也很好奇,這位劉玄倍加推崇的中年男子究竟有幾斤幾兩,因此薛剛出手時并沒有絲毫要阻攔的意思。
長凳被張小閑神指一震,立刻倒飛回去,被薛剛長刀一分為二。刀破長凳氣勢不減,薛剛眼看張小閑身無長物又不閃不避,就要血濺當(dāng)場,獰笑一聲又戛然而止。
他這一刀少說有六百斤力道,自信足以開山裂石,卻被張小閑二指悄然截住,而身為當(dāng)事者的張小閑并不為所動。仔細(xì)看去,九環(huán)大刀與張小閑的二指之間始終有一道發(fā)絲寬的縫隙,如同是無形而堅韌的隔膜,任薛剛?cè)绾伪M力也無法進(jìn)展分毫!
“重力不重氣,再練三十年或許可以傷到老子一根頭發(fā)?!睆埿¢e蔑笑一聲,閃電一腳印在薛剛心口。薛剛躲避不急,聚氣護(hù)住胸口心脈,身體微側(cè),試圖減輕這一腳的力道。
不過,只是徒勞。
薛剛胸口衣裳節(jié)節(jié)破碎,整個人倒墜出去,生死不知。
而張小閑卻陷入了思考:如果薛剛再練三十年,而他也勢必會度過三十年,以他張小閑的絕頂天賦,兩人的差距怎么想都只會是越來越大。
被傷到頭發(fā)是不可能了,大約這輩子都不可能被傷到頭發(fā)了。
張小閑暗嘆一聲,如此一來,他豈不就是信口開河了嗎?所以在張小閑走下樓梯時,也只能偏著頭看著倒地不起的薛剛?cè)鐚嵳f道:“不好意思,老子天下第一?!?p> 天下第一!
自號天下第一的人,偌大的華清之地,每天都會出現(xiàn),然而能得到江湖甚至于整個華清之地公認(rèn)的,千百年來都寥寥無幾。
十多年前,毒鬼龍神功蓋世,飛針絕塵,算是公認(rèn)的天下第一;大約在三百年前,樂府弦首牧少塵違背樂府祖訓(xùn),以樂入道,再以道入劍,橫行一時,也可算作天下第一。再往前看,便就只有廣成劍首樂逍遙可擔(dān)此稱號。
在張小閑牽著小晚的手快要走出客棧正門時,同在門口的公子華突然轉(zhuǎn)頭對張小閑說道:“敢問,高姓大名?”
張小閑腳步毫不停留,口中緩緩道:
“英雄見我恨氣短,美人照我愧無顏。
日為青山月為水,老子姓張名小閑。”
“爹,看你吹牛真過癮!”門外稚氣的童聲適時響起,把張某人好不容易營造的氣氛通通攪毀。
“公子?”不遠(yuǎn)處的副將小聲問道,看到公子華微微搖了搖頭之后,任由二人離去。
燃絮問天
主角上線(手動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