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和盤托出
世家子弟出門游玩,自有一番排場,當然不可能是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宇文信下令之后,府中的大小管事紛紛忙碌起來,就算他們再怎么緊趕慢趕著,此番出門游春,最快也要到兩天之后才能成行。
宇文悅就想在這兩天中找個合適的機會,與父親深談一回。只是不等宇文悅找上她的父親,宇文信便先將大女兒叫到書房去了。
“阿爺在打譜?”宇文悅走進書房,看見父親盤膝坐于如意蓮紋榻上,面前擺著一張棋枰,便笑著問道。
“佳娘,快過來,阿爺剛得了一副殘棋,你幫阿爺看看,這局當如何破解?”宇文信扭頭看向女兒,笑著招呼。
宇文悅的棋力極佳,宇文信在外面也算是一等一的圍棋高手,在家是卻啥也不是,他早在三年前就成了他大女兒的手下敗將。
宇文信心胸極為寬廣,從來不覺得下棋輸給女兒是什么丟人的事情,反而深以為榮,三五不時的拉上女兒手談一局。當然宇文信基本上就沒贏過,幾乎回回都以擲子認輸收場。每次輸了棋,宇文信都會哈哈大笑,非常的開心驕傲。
“誒!”宇文悅脆生生的應了,走到父親身邊低頭看了一眼,立刻捻起一枚黑棋,輕輕入棋枰上一放,只見那原本的必死之局立刻絕地逢生,整個局面立刻被扭轉過來。
“阿爺,我去為您煮茶了。”扭轉棋局之后,宇文悅立刻抽身離開,跪坐于長長茶案之側,取過一方茶餅,用慢火小心炙烤,等茶烤好了,才敲下一小片,放到茶碾之中,開始準備煮茶。
“妙??!妙?。〖涯?,你的棋藝又進益了!真是了不得!”宇文悅興奮的一拍棋枰,震的黑白棋子們一陣亂跳,高聲贊嘆起來。這副殘局,他已經想了七八天了,始終沒有想出破解之道,不想他的女兒只看了一眼,便輕輕松松的解開困局,真是讓他不能不擊案叫絕!
“阿爺……您就別再夸我了,天天被您這么夸著,就算是女兒的臉皮再厚,也會不好意思的?!庇钗膼偦仡^看向父親,俏皮的嫣然一笑,只見她眼波清澈如碧水,真真是鐘靈毓秀極了。
宇文信看到一向特別端莊的女兒竟然做出這般的小女兒的情態(tài),真是歡喜極了,他一向處處嬌寵著大女兒,就是不想讓她真的被妻子教的如木胎泥塑一般,女兒家,總是要嬌憨鮮活些才好。
起身離榻,宇文信走到茶案,與女兒對面而坐,看著女兒微微低頭,極為專注的研磨茶餅,陽光透過窗子照進書房,暖暖的光將宇文悅的身子籠罩其中,仿佛給她鑲了一圈兒金邊,讓宇文信無端覺得女兒特別的圣潔高貴。
模樣兒還是那個模樣兒,可氣度卻與從前迥然不同,明明只是個剛剛過了十二歲生辰的小女兒,怎么卻給他一種歷盡世事的滄桑悲愴之感?宇文信專注的望著女兒,一顆心漸漸沉重。
宇文信只是定定的望著女兒,看她認真的碾茶,仔細的過篩,小心的投茶入壺,只加陳皮一味配香,輕輕的搖著竹扇,煮一壺自己最喜歡的茶湯,吃茶只喜歡加一味陳皮,這是他們父女之間的小秘密,便是與宇文信親密如夫人元氏,都不太清楚的。
“佳娘,你的茶道也精進了許多,怎么病了一回,倒象是徹底開了竅似的?”看著女兒優(yōu)雅到極致的茶藝,宇文信到底忍不住了,假裝隨意的問道。
宇文悅一個沒忍住,輕輕喟嘆一聲,將煮沸的茶湯傾入琉璃盞中,奉于父親面前,“阿爺,請吃茶!佳娘已經太久沒為您煮茶了?!?p> 宇文信驚疑的望向女兒,急急說道:“佳娘,你可是還有哪里不適?半月之前,你還為阿爺煮茶的。你……到底是怎么了?自打醒來之后,便一直心事重重的,可愿與阿爺說說?”
“阿爺,女兒一直想與您說的,只是不知道該怎么說……”宇文悅滿臉的糾結,眉頭緊緊的蹙著,她的經歷實在太過匪夷所思,說給誰聽,誰都會說盡說些不著邊際的不經之言。
“佳娘,別著急,你想到什么便說什么,阿爺幫你慢慢理。只要是你說出來的,阿爺都相信!”宇文信見不得女兒為難的樣子,立刻輕聲軟語的安撫女兒。
宇文悅點點頭,深深吸了一口氣,雖然她阿爺讓她想到什么便說什么,可是一向做事有條理的宇文悅還是要整理好思路才肯開口。
父女二人相對無言,靜靜的吃了一巡茶之后,宇文悅才開口慢慢說了起來。
“阿爺,女兒昏睡了四天天夜,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境實在太過真實,才讓女兒無法從夢中醒過來?!庇钗膼偟椭^,輕輕的開口,她不敢看向她的父親,生怕被他發(fā)現,隨著被撕開的記憶而來的無盡悲痛。
“原來你一睡不醒是在做夢,是個什么樣的夢境呢?”宇文信用最輕柔的聲音,輕輕的問道。
壓下心中的悲愴,宇文悅輕聲說道:“在夢中,女兒十五歲嫁于司馬昶之為妻,十七歲生長子,十九歲生長女,女兒二十三歲那年,司馬昶攻破洛京,自立為帝,建大晉國,女兒被封為皇后,阿爺被封為承恩公,一時間宇文世家風頭無二,享盡人間繁華。只是好景不長,女兒為后僅僅十年,司馬昶便污蔑阿爺阿兄造反,不容女兒為宇文家辯白一句,就將……我宇文一門誅殺殆盡……”
起初宇文悅說的很快,可說到宇文家被污謀反之時,她的聲音極為艱澀凝滯,淚水如泉水一般涌出,若非用極大的毅力支持著,宇文悅根本就說不下去。
宇文信在聽到女兒兒女雙全,還當上了皇后之時,臉上滿是歡喜之色??陕牭胶竺娴脑挘@的眼珠子都直了,只一個勁兒的搖頭,口中反復說著一句:“這不可能這不可能,阿昶一向視阿爺為父,他絕不會這樣做的!我不相信阿昶是那種人!”
宇文悅并沒有擦眼淚,只哭著說道:“阿爺,您聽我一次說完?!?p> 宇文信被女兒一叫,才注意到女兒已經哭成了淚人,趕緊坐到女兒身邊,將她攬入懷中,用帕子去拭女兒的眼淚,可是那淚水太過洶涌,宇文信的帕子傾刻間便濕透了,宇文信急了,將帕子隨手一甩,扯起袖子便去擦女兒的淚,那寬大的袖子立刻被浸濕了大半。
宇文悅哭倒在父親懷中,悲泣道:“阿爺,司馬昶好狠毒的心腸,他不只害死了阿爺阿兄阿嫂阿慎倩娘和四個侄兒侄女,還……毒死……他的親生兒子……逼十三歲的女兒遠嫁柔然……我可憐的玫兒……屈死在遠嫁的路上……”
說完最后一句話,宇文悅悲傷過度,昏死在父親的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