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書生路漫漫(七)
逼仄的暗室里,陳晨手指在紅木箱面不同方位上飛速轉(zhuǎn)動,嘴里還低聲念念有詞:“乾三連,坤六斷,震仰盂,艮覆碗,離中虛,坎中滿,兌上缺,巽下斷?!?p> 四方并行,八卦暗生。
只見他忽而停下動作,靜靜的蹲在一旁,汗水大滴大滴的從臉龐上劃下。
就在陳晨心頭略感惴惴之時,木箱里面終于發(fā)出微弱的“咯吱咯吱”聲響,與此同時,箱身由里向外,開始輕微的顫動起。霎那間,只見木箱六面同時飛速轉(zhuǎn)動,分裂成無數(shù)塊,繼而又迅速鉚接聯(lián)合在一起,看的陳晨一陣眼花繚亂。待一切塵埃落定之際,陳晨試探性的伸手觸碰了一下其中不知何時凸起的一塊棕色按鈕。
“吱~”
木箱在寂靜狹小的空間里發(fā)出沉悶的聲音,箱面從正中央緩緩開出一道約十厘米長的方形長孔,繼而此面由內(nèi)向外,合四木向四方退去,此刻,箱子內(nèi)里這才徹底暴露于陳晨眼前。
一場魔術(shù)般的變動,紅木箱如今成了上首全開的柜子,四周嚴(yán)絲合縫,找不到一絲契合之處,宛若一整塊木頭掏空而成。
指尖觸摸著光潔平滑的箱面,陳晨心中驚嘆不已。更讓他驚嘆的是箱內(nèi)外層右側(cè)靜靜躺著的物件。
一串此刻正閃著微弱佛光的佛珠——“七寶佛珠”。正是大燕王朝時,陳晨敬獻給燕齊的那串。
陳晨將其從箱里拿出,它仿佛感受到了陳晨的氣息,光亮愈發(fā)耀眼奪目起來,猶如第一次閃現(xiàn)佛光時一樣。金光將陳晨整個人籠罩在其中,從背后看,宛若一尊顯圣的神袛。
套在手腕上,佛光逐漸暗淡下去,陳晨撥弄了兩下,這才將目光轉(zhuǎn)向一旁的袖箭。
箭身全長9寸,鏃長1寸,內(nèi)含一銳利鐵簇,此箭大小精當(dāng),藏于袖中十分合適。陳晨將其套在手腕上,遮了衣袖下來,從外面看,絲毫看不出破綻,不愧是暗器之王。
除此之外,筒蓋上裝有兩個蝴蝶形態(tài)的鋼片,均可從不同方位掩蓋住筒蓋上的圓孔,鋼片的作用與扳機無異。箭頭之下有一小缺槽。箭體從筒蓋小孔裝入筒內(nèi),壓緊筒中的彈簧,這個小槽正好為筒蓋鋼片卡入,袖箭由此進入待發(fā)狀態(tài)。當(dāng)啟動鋼片時,箭便迅速由彈力作用飛射出去,威力奇大不說,更妙在防不勝防。
如今市面上流傳的袖箭種類有單筒袖箭、雙筒袖箭、三才袖箭、四象袖箭、梅花袖箭與七煞袖箭?;騿渭觯蛭寮R發(fā),此箭與眾不同之處就在于此。
該箭名為“四季”,取四季十二月之說。發(fā)箭之時,既可控制為單箭射發(fā),亦可十二箭齊發(fā),即同時從不同角度齊射,被射擊之人無論從哪個方向逃逸,或是想要接住,都不是件易事。因而繞是你武功蓋世,在如此突如其來的暗器之下,也難免中招。若是再在箭上涂上毒藥,怕是無形之中奪人性命的最佳決策。
這件武器在陳晨此時武功還未練成之際,著實是一完美的保命符。他決定晚些時候去林中試試效果。
除了佛珠與袖箭以外,還有一本古籍躺在下層,露著點邊角,其余各處均被章浩兩人覬覦的“財物”所占據(jù)。
這財物不是日常所見的金銀珠寶,翡翠瑪瑙之類,而是無數(shù)的金葉片,串聯(lián)散落在箱子各處,先前所聽到的鈴鐺聲,便是這些金葉子撞擊的聲音。
一片金葉子也夠陳晨在此處好酒好肉過一年的時間,這大半箱金葉子,就算如今朝中當(dāng)紅大臣家中也輕易拿不出來。想來這金葉,沈音如自是沒有渠道賺得,不出意外,當(dāng)是沈端留在其中的,整個沈氏,這點財物還是能湊的出來。
陳晨將書小心翼翼的從金子堆里整理出來,心中暗自思忖道:莫非,沈端一早就防備著?若沈氏有朝一日慘遭傾覆,那么外孫章逸知便是為沈家翻案的唯一人選。仕途之路,沉浸在廣場幾十年的沈端自然知曉,沒有錢財寸步難行,因而早做了如此打算。
那當(dāng)初那封血書也該在此!
抖落掉書面上的金色葉片,陳晨這才看清書名——《名冊》。簡單明了的兩個墨色行楷躍然紙上。
名冊?陳晨疑惑的打開它,沒想到里面密密麻麻記載的全是京中各個達官顯貴們極力想要隱藏的秘密。
他匆匆翻過,紙張“沙沙”的翻動聲在這間逼仄的室內(nèi)格外顯著,一旁的燭火微微晃動了幾下,拖動著墻壁上的影子扭曲了形狀。
一頁頁間,從宮廷中人到五六品官員,事件大到候府公府賣官鬻爵之猖狂,小到各家各院內(nèi)帷淫欲之私密。
翻至最后一頁時,陳晨長吸了一口氣,這些事情,沒有密集的情報網(wǎng),難以收集的如此齊全,樁樁件件堪稱匪夷所思。
然而書中字跡并不是章晨外祖沈端的。字里行間,一筆一捺里盡顯娟秀明麗,轉(zhuǎn)承起伏卻也大氣端莊,既有小女兒的柔情,又透著寫書人骨子里的威儀,此人當(dāng)為一女子,而且是一身居高位的女子。
沈貴妃?陳晨搖了搖頭將其排除出去,畢竟貴妃沈瑤的字與這字跡截然不同。
既是如此,那這詳細(xì)的情報資料又從何而來,如今為何又在此處,它與沈家被害一案之間又有著怎樣的聯(lián)系?
是否,這才是沈氏案情的關(guān)鍵?
無論他思緒如何轉(zhuǎn)動,指尖的觸碰到的一角布料還是吸引了他的目光。他輕輕將其從書頁里抽出來,紅黑色的字跡和血腥之氣無不緊緊扣住陳晨的神經(jīng)。
“天下至德,莫大乎忠;天下至善,莫大于孝。端幸得先帝之遇,敬秉先祖之訓(xùn),一日不敢忘矣。
沈氏百年,忠心為國,先后兩出帝師,五任宰輔,官居五品及上者百十人,子弟承訓(xùn)‘事國以忠,事親以孝,事友以信?!?p> 然時運不齊,今沈氏一族,被誣陷叛國之罪,慘遭覆滅,血染長門。奈何奸邪橫阻,端有口難言,唯恨小人不恥,遮天子耳目,以謀私利,奸逆當(dāng)?shù)溃刻可`……
吾有負(fù)先皇重付,難承祖上遺志,今日唯一死以謝陛下恩遇,告慰先帝之靈。
沈氏一族,如有后人有幸存世,唯望上及天聽,重審沈氏之案,以安沈家數(shù)千冤魂。
沈端絕筆”
陳晨將薄薄的一卷血書合上,放回原處,心中沉悶不已。
此書不長,區(qū)區(qū)百來字,卻字字如泣血。數(shù)千無辜人命一息之間淪為宮廷爭斗的廢棋,哪怕陳晨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皇權(quán)至上的一世,仍然無法如他們一般,將人命視如草芥。
——
“逸知,明日之勢莫要緊張,放平心態(tài)?!?p> “是,義父。”
“你呀,還是這么一板一眼的。阿晨明日就要上考場了,你就不能讓他去好好休息休息?!?p> 邱琳手里托著一件深青色棉布冬衣,從里屋走出來,語氣不滿的朝廳內(nèi)坐在上座的伍伯俢說道。
她繼而又笑著,朝一旁起身向她行禮的陳晨說著:“阿晨,快來試試這件衣服合身不。”
“義母,我有衣服的,真的不用了,您這天天的給我做衣服,傷眼睛的很?!标惓繜o奈的說道。
“讓你過來你就過來,廢什么話?!鼻窳占傺b瞪了他一眼,手上不停的檢查著衣服,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
陳晨無可奈何的走上前,套上這件新衣,大小適宜,看著輕薄,實則十分暖和。
邱琳一邊幫他整理著衣服,一邊得意的說道:“不錯吧。明兒個你就帶它,等上考場了那天穿著,絕對不會冷到的。”
陳晨撫摸著袖口整齊的針線,心中思緒萬千,三年前當(dāng)他得知邱琳就是攻略者時,他確實難受了一陣子。然而,邱琳也許真的是他見過的,最“佛系”的攻略者。
真情是最難表演出來的,更何況是三年如一日的真切關(guān)懷。邱琳,也許有做任務(wù)的動機,但陳晨不可否認(rèn)的是,她對他的關(guān)懷絕對出于真心。
所以說,三年前他對她的好還有些排斥,如今剩下的也只是控制自己的本心而已了。
就這樣吧,相安無事不是更好?
也許,本質(zhì)上他自己才是最“佛系”的人,所以才有了這史上攻略者與被攻略者最奇葩和諧的氛圍。
陳晨這般想著,嘴角抑不住微微揚起,他抬頭看向已經(jīng)在細(xì)致檢查新鞋的邱琳,誠懇的說道:“義母,謝謝你?!?p> 邱琳抬手將眼前的一直頭發(fā)捋到而后,感慨道:“這時間過得真快啊,轉(zhuǎn)眼都這么多年了。阿晨,義母不求其他,惟愿你平安順?biāo)?,你可明白??p> “義母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前路艱辛,我和你義父又只有這么你一個孩子,你讓我如何放心的下?”
邱琳說著話,聲音微顫,眼眶不由濕潤起來,她放下手中的鞋子,接過一旁伍伯俢默然遞來的帕子,背過身偷偷擦了擦眼角的淚珠。
前路自然艱辛,且注定是條不歸之路。成,則歷史重寫;敗,則粉身碎骨。
可是,陳晨沒有退路。他只能前行,不僅是為了自己,更是為了還沈氏數(shù)千余人一份遲來的清白。
伍伯俢將手輕輕放在邱琳肩上,柔聲細(xì)語的安慰著自己的發(fā)妻:“琳兒,逸知已經(jīng)長大了,他有他自己應(yīng)當(dāng)肩負(fù)的職責(zé),我們做父母的得支持他。而且,志兒也會一同前往的,他們兩人一路上可以互相照應(yīng)?!?p> “我知道,可是,我……”
“義母,義父。逸知自知身上肩負(fù)的重任,因而定當(dāng)護全自己的安危的。所以還請你們放心?!?p> 邱琳擦了淚,轉(zhuǎn)回身,拉著陳晨的手,細(xì)細(xì)的打量眼前之人的眉眼,而后不舍的放開手,將打包好的包袱放到陳晨懷里,轉(zhuǎn)過頭強忍著淚,朝陳晨擺擺手,而后一言不發(fā),徑直進了里屋。
伍伯俢輕嘆一聲,從懷里掏出幾張銀票遞給陳晨:“這些放到貼身之處,一定要好生保管。路上不要與志兒走散了,保護好自己。”
“逸知定當(dāng)遵從義父教誨。”
“去吧,好好考?!?p> “是?!?p> 伍伯俢靜靜的立在院中,目送著陳晨越行越遠(yuǎn),邱琳從屋中跑出來,只見到伍伯俢一人,淚水不受控制的往下淌。
她原名也叫邱琳,一名普通的教師,青梅竹馬的未婚夫犧牲在緝毒前線,父母親戚的勸導(dǎo)讓她重新找個人結(jié)婚,她只覺更加痛苦。誰也沒料到,一年后,二十五歲的她思慮成疾,心灰意冷,以至咳血,之后半月不到便撒手人寰了。
當(dāng)她再次睜眼時,便成了此間的邱琳,一樣的容貌,卻比她自己小了整整十歲。
大紅的蓋頭晃的她整個人發(fā)暈,讓她來不及思考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直到一雙溫暖的大手握緊了她的手,牽著暈乎乎的她拜了天地,一路來到洞房。
天知道,當(dāng)她第一眼看到伍伯俢的時候是多么失態(tài)!喜新若狂已經(jīng)不足以表達她的情緒。
伍伯俢與她的未婚夫長的一模一樣,名字也一樣,彭勛,彭勛!這兩個字,在她二十五年的生涯里占據(jù)了大半。之后,讓她更加欣喜的是,她敢肯定他們絕對是同一個人,因為無論性情還是小習(xí)慣,哪怕在不同時代,他們都是一樣的。她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但她第一次虔誠的流著淚,默默跪在佛前感念。
一開始,她以為這是命運使然,是上蒼給他們的機會,婚后他們確實過的很幸福。直到有一天,一個叫系統(tǒng)的強行出現(xiàn)在她腦海中,并告訴她,她來此處是有目的的,任務(wù)便是攻略那個叫章晨的可憐的孩子,那個她在古代第一個結(jié)交的朋友的遺孤。如果任務(wù)失敗,她與彭勛便會灰飛煙滅。
她該怎么辦?她驚慌過,無助過,卻不敢告訴自己的相公,怕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會嚇著他。
當(dāng)看到那孩子赤誠的目光時,她便不怕了,因為那一刻她才知道,一直以來對他好,不是任務(wù),而是,她真心將他當(dāng)成了她與彭勛的孩子。
至于結(jié)果,她無能為力,便順其自然吧。
陳晨肩上挎著包袱,與章志一道顛簸在前往禹州城的牛車上。
章志嘴里叼著一根稻草,背靠著牛車架上的草垛,毫無形象可言的翹著二郎腿,望著身旁緩緩后退的景致。
“呸”章志將嘴里的草根吐了出去,轉(zhuǎn)頭朝一旁正襟危坐的陳晨說到:“阿晨,你累不累呀?要不要躺會兒,來,來,我給你挪個地兒。”
說話間,章志將攤在草垛兩旁的雙臂收了回來,輕拍著身后的空位,示意陳晨和他一樣半躺下來。
陳晨搖了搖頭,將遮陽的編制草帽往上移了點,初晨的暖意在淺翠的草葉尖流淌,明明是最簡易常見的裝束,帽檐下的人兒在和煦的陽光下宛若玉雕。
章志愣愣的看了兩秒,而后別別嘴,打趣的說道:“我看你呀,只怕殿試未過,便被那群大臣們捉去當(dāng)女婿了?!?p> “呵呵呵,”趕車的老伯朗聲笑了起來,瞅著車上的人,嘖嘖了兩聲,打趣著:“我看這位公子倒是有這潛質(zhì)的很吶,老朽活了大半輩子,小公子當(dāng)真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人?!?p> “那是當(dāng)然,”仿佛找到了志同道合之人,章志坐起身來,跳到老伯身邊坐定,繼續(xù)說道:“阿公你是不知,我兄弟,后面那位,可謂是迷倒了我們村里所有的大姑娘小媳婦兒。要不是他學(xué)問高,注定是當(dāng)官的,也許早就被村里有女兒的人家捉回去當(dāng)女婿了呢?!?p> “嗯,這話老朽相信,您朋友這容貌,今早借著燈籠,我乍眼看到時,還以為神仙下凡了。尤其是這通身氣派,倒是許多貴公子哥兒都比不過?!?p> “阿公這就拉大了!難不成你見過貴公子們?”章志懷疑的問道。
“那是當(dāng)然,”許是被人質(zhì)疑,心中有些不快,駕車的老伯一鞭子抽在牛身上,車輛“嘟嘟”的前行聲瞬間快了兩分,牛車向來極穩(wěn),驟然變化,晃的落了半邊身的章志唬了一跳,急忙拽住一旁的老伯,神色驚慌難定。
此刻,駕車的老伯瞥著后座的依舊老神在在的陳晨,得意的說道:“小伙子,你瞅瞅你朋友如今的狀態(tài),臨危不懼,百變不驚,這就是氣質(zhì)!”
“再說,當(dāng)年你老伯我年輕的時候,可是在京城做過幾年的跑堂,這達官貴人見的不多,卻也不少。你這朋友,不簡單哦!”
最后一句,宛若自言自語,挨得極今的章志并沒有聽見,身后草垛邊的陳晨卻下意識的將手不著痕跡的放在了腰際,一向渙散的神色在帽檐的遮擋下瞬時狀似潛伏的野狼,機警、敏銳、犀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