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的奮戰(zhàn)之后,期末考試終于結束了??荚嚱Y束之后,大家雖然暫時松了一口氣,卻又有了新的不安,因為聯(lián)大規(guī)定,若是一門課程的考試不合格,根本沒有補考的機會,只能重修。所以等待成績發(fā)布的這些天里,那些抱佛腳、磨快槍的個個都提心吊膽的,蒙自雖小,廟宇卻一點不少,聽說有的同學也不管廟里的神仙對不對自己的路子,把自己微薄的伙食費節(jié)省下來,萬分虔誠地把文廟,關帝廟,東岳廟,城隍廟,三元宮拜了個遍,但求自己門門低空飛過。
期末考試結束一周,各科陸續(xù)公布了成績,有的人哀嚎,有的人懊惱,有的人平靜,有的人竊喜?!叭齽汀倍寄玫搅俗约旱某煽儐巍2怀鲆馔?,賀礎安門門課程都取得了八十以上的高分,雷海宗先生的“秦漢史”得了八十五分,姚從吾先生的“遼金元史”得了八十二分,鄭天挺先生的隋唐五代史得了八十七分,錢穆先生的“中國通史”甚至還得到了班級的最高分八十九分,即便是考得最差的劉崇鋐先生的“英國史”,賀礎安也得了八十分,成績一出,班里的同學表示這成績實屬“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胡承蔭的成績也還不錯,雖然是中途轉(zhuǎn)系過來的,幾門專業(yè)課仍舊考到了七十分以上,陳達先生的“人口問題”考了七十一分,潘光旦先生的“中國社會思想史”考了七十四分,這樣的成績讓胡承蔭十分滿足,拿著成績單左看右看,巴不得滿世界炫耀。大家都沒有想到的是,真正低空飛過的是陳確錚,專業(yè)課大多在六十到七十分之間徘徊,馮友蘭先生的“中國哲學史”只考了六十五分,曾澗峽先生的哲學概論考了六十七分,偏偏賀麟先生的“西洋哲學史”卻取得了八十分的高分。
“不應該啊,你怎么考的???怎么分數(shù)這么低?”胡承蔭搶過了成績單仔細研究。
“狐貍,你是不是對我有什么誤解?這就是我的真實水平啊,能及格我就謝天謝地了,做人要知足,知足!”
“那你的‘西洋哲學史’為何會怎么高?”賀礎安馬上質(zhì)疑道。
“誰知道呢?哎呀,管他呢!不用重修就行啦!”
賀礎安看了陳確錚一眼,沒有說話。
梁緒衡的成績自然是門門優(yōu)秀,分數(shù)全在七十五分以上,梁緒衡可以說是法律系系主任燕樹棠先生最喜愛的學生之一,他的“憲法總則”考了八十九分的高分,梁緒衡本來高興得很,可是她一打聽才知道,這門課牟光坦竟然考了九十一份的最高分,雖然表面上有些不服氣,內(nèi)心對這個平日里獨來獨往、頗有些孤僻的同學還是十分欽佩的。楚青恬的成績單也是十分漂亮,吳宓先生的歐洲古代文學她考了八十五分,葉公超先生的“文學批評”考了八十一分,柳無忌先生的“英國文學史”她考了八十六分,燕卜蓀先生的“英國詩歌”她甚至得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八十九分的高分,她還十分有語言天賦,不僅英文出色,還選修了吳達元先生的“法文”和噶邦福先生“俄文”,都考了八十分以上的好成績,可以說是外文系的“天之嬌女”了。
因為文法兩院的先生和女同學要先行返回昆明,廖燦星九月初也要去昆明參加考試,就索性跟著梁緒衡和楚青恬一道回昆明了。
女孩們走的那一天,來了很多人,“三劍客”自不必說,石榴一家也都去車站送行了。月臺上,梁緒衡和賀礎安軟軟地拖著手,絮絮地說著話,賀礎安答應梁緒衡,在軍訓的空閑一定會給梁緒衡寫信。廖燦星將自己在火把節(jié)那天穿過的黑色絲絨旗袍送給了石蘭,廖燦星緊緊抱住石蘭,跟石蘭約定到了昆明一定要去找她。越過石蘭的肩頭,廖燦星看到了站在遠處的陳確錚。
“我們握個手吧!”
勁瘦纖長卻火熱的大手和軟綿綿的小手握在了一起。
“祝你得償所愿,金榜題名!”這是陳確錚發(fā)自心底的祝福。
廖燦星的回答志得意滿,毫無遲疑:
“我一定會考上聯(lián)大的,你就等著我的好消息吧!”
“好,我等著。”
楚青恬發(fā)現(xiàn),站在她對面的胡承蔭少有地沉默了。
“怎么不說話了,這不像你?。 ?p> “真羨慕你,四個月的假呢,你們夠時間把昆明游個遍了!等我到了昆明,你要給我當導游??!”
“你們不是也馬上就要去昆明了嗎?只不過要軍訓出不了軍營而已,放心吧,我們都會去訓練營看你們的!”
“我……不去昆明了……”
“不去昆明了?那你要去哪里?”
“我留在蒙自,要跟潘光旦先生和陳達先生他們一起做民族調(diào)查?!?p> “那……你這整個暑假都會留在這兒么?”
“……嗯?!?p> “那你路上一定要萬分小心啊,等你到了昆明,可要好好給我講講你的見聞,一定十分精彩!祝你一路平安!”
“咱們也握握手吧!”胡承蔭伸出了自己的手。
最近這段時間,楚青恬都覺得胡承蔭心事重重的,今日看來似乎終于有了解答,楚青恬又隱約覺得哪里不對。只不過是去做民族調(diào)查,還是跟潘光旦和陳達二位先生在一起,況且蒙自的少數(shù)民族都善良淳樸,若是換了她自己,與其說是擔憂,不如說是興奮。
可胡承蔭那緊皺的眉頭和欲言又止的神情到底是為了什么呢?
許久之后,楚青恬回過頭來想想,胡承蔭跟她握手時的神情,似乎是在跟她道別。
不是一時,而是一世的訣別。
楚青恬伸出手,輕輕握住了胡承蔭的手,卻被他用前所未有的力度緊緊攥住了。
似乎是貪戀著什么,胡承蔭許久沒有松開。
似乎是預感到什么,楚青恬就任由他抓著。
“這大熱天兒的,你手怎么還是這么涼啊?”胡承蔭笑了笑,終于松開了手。
兩只手松開后,楚青恬的手背上留下了胡承蔭手指的白色指痕。
汽笛轟鳴,車站上的人已在不耐煩地催促,楚青恬輕盈地一躍而上,列車緩緩開動了,女孩們搶先一步,結束了西南聯(lián)大蒙自分校的學習生涯。她們來的時候,蒙自的婦女必須要撐傘遮住面龐才能出門,她們走的時候,同樣的一群人已經(jīng)可以坦然地丟掉雨傘,穿著短袖和短裙昂然地走在街上了。她們有如一陣清風,吹過了這座西南的邊陲小城,留下了永不消散的一縷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