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的心思最為通透,也最是好讀懂,高雨瞳低下頭,眼神撞進了溫應倫的眼睛里。
他的眼睛像是淺淺的水潭,一眼便能看清里面所有的愛恨與想法,與之相比,高雨瞳的眼睛簡直就是宇宙間的黑洞,伴隨著呼嘯的風,將所有的情緒都藏匿在了其中,沒有任何準備釋放的打算。
但是此時此刻,溫應倫仿佛看到了黑洞停止了運轉,高雨瞳的眼眸內甚至升騰起了一絲的水汽,這讓她看起來更加神秘,也更加可憐。
有一瞬間,溫應倫感覺自己的心頭像是被一根細而長的針穿透了一般,初時并不覺得疼,但等他的心反應過來的時候,鋪天蓋地地疼痛以那根針為圓心,已經擴散到了他的整顆心臟。
“姐…”
軟軟糯糯地開口喊了一聲高雨瞳,溫應倫甚至想直接伸手去捂住她已經張開的嘴巴,可是對于未知事物的好奇還是占據(jù)了上風,他只是喊了這個稱呼,再沒有任何別的舉動。
墨色的瞳孔內像是滑過了一道流星,最后又歸于死寂。
高雨瞳是在注視著他,又不是在注視著他。
“阿倫.特蕾莎,是我的第一個養(yǎng)子,也是除你之外唯一的一個?!?p> “所有的變故都發(fā)生在他二十歲那一年,擁有至高魔法的我將所有顛沛流離的魔女們都聚集在了一起,我們生活在密林深處的一個城堡內,就是夢境中你看到的那個?!?p> “逃避了戰(zhàn)爭,逃避了殺戮,逃避了消亡,甚至逃避了時間。”
“可是阿倫不愿意成為魔女的附庸,他喜歡自己作為人類的那一部分,所以他也經常偷偷跑到附近的鎮(zhèn)子上去玩,很多魔女告訴過我這樣的事情,可我…總覺得他還是個孩子,而且他真的是個人類,所以并沒有去管。”
高雨瞳的講述到此為止都是風平浪靜的,然后,她閉上眼睛、揚起了頭,將頭頂直接靠在了床頭上,從溫應倫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看到她纖細的脖子和削減的下巴。
再次開口,她的聲音里夾雜了不宜被察覺的顫抖。
“偷偷跟著他的是鎮(zhèn)子上一個愛慕他的小姑娘,那個小姑娘只有十四歲,金黃的頭發(fā),海水一般的眼睛。別的魔女先我一步發(fā)現(xiàn)了她,然后…挖去了她的雙眼,就像人類對我們做得那樣?!?p> 這樣的傷害對于高雨瞳來說是雙倍的,她有著身為人類的養(yǎng)子,又有著身為魔女的同類。
“我阻止了她們的殺戮,放她離開,本以為事情會到此結束,可是第三天,沖天的火光和人群將城堡層層包圍了起來,為首的,正是還在雙眼上纏著繃帶的那個女孩?!?p> “她的母親向教會告發(fā)了我們,教會又以她的眼睛和她母親的性命為籌碼要求她帶領圣騎士團的人來城堡?!?p> “那個時候還沒有連通世界的地圖,我們只能夠騎上掃帚,釋放烏鴉作為掩護,以此來沖出人類的包圍??墒恰悰]有辦法離開,即便是我,也沒法在那種情況下帶一個人走?!?p> 女性并不明顯的喉結在橘黃的燈光下上下滑動了一下,溫應倫以為是自己的錯覺,高雨瞳的臉頰上有一粒晶瑩的淚珠,但立刻她抬起手擋住了自己的臉頰,當她的手落下的時候,那顆淚珠已經消失不見了。
“我選擇了留下來?!?p> 這個字現(xiàn)在說出來只不過是一段回憶,但對于當時的高雨瞳來說,已經是她能夠做到的全部了。
“可是,阿倫犧牲了自己,他將我封閉在了密室內,隨后揮舞著我留給他的藥水,將所有的圣騎士團的人都引到了后院的玻璃房中,然后…被他們殺死了?!?p> 高雨瞳再一次抬起雙手,捂上了自己的臉頰,整張臉都埋在了掌心內,溫應倫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兩人緊貼的身體卻將高雨瞳全部的情緒都傳遞給了他。
痛苦,無力,還有掙扎與悔恨,從高雨瞳不停顫抖的身軀中,溫應倫讀到了所有他想讀到的東西。求知的代價是慘痛的,高雨瞳此時無聲的抽泣,正是因為她依舊對阿倫有著很深很深的感情的緣故。
溫應倫想開口阻止她繼續(xù)說下去,但喉嚨像是被死死地扣住了一般,除了粗重的呼吸聲,什么都發(fā)不出來。
“我,在密室內嘗試了很久,久到我已經忘記了時間的存在,殺回來的魔女才將我從密室中帶了出來。我再一次見到了阿倫,已經…被連同十字架一起,燒成了灰的阿倫?!?p> 心臟像是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了一般,高雨瞳痛苦地拱著身子,雙手摁壓在自己的心口,像是安撫,又像是感受。
“他只是個二十歲的孩子,他還是個人類…”
聲音如同流水一般平靜,但溫應倫分明看看到一顆顆晶瑩剔透的淚珠砸在了被子上,又綻放成了更多的、小小的淚珠。
“抱歉…”
此時的道歉聽起來簡直就像是一個笑話,無力而可笑。即便知道是可笑的,溫應倫此時能說的也只有這些,置于其他的問題,他是一個字也問不出來了。
輕輕抽泣了幾聲,高雨瞳干脆彎折下腰,將自己的上身完整地貼合到了自己的雙腿上,溫應倫看著這個樣子的高雨瞳,伸出去的手卻怎么也落不到她的肩頭上。
沉浸在痛苦的回憶中的高雨瞳不再是他所熟悉的那個姐姐,而是達西他們口中的那個特蕾莎。
也許只是過了幾分鐘,也許是過了一個小時,高雨瞳坐了起來,在溫應倫看清楚她的臉之前扭身把臺燈摁滅了。房間內唯一剩下的光源便是從窗外透進的月光,可是借著冷艷的月光,溫應倫并無法看清楚高雨瞳的表情。
“睡吧,”高雨瞳的聲音不大,喃喃的,是無論如何都遮掩不掉的鼻音,“別去想這些事情了?!?p> 不知道這句話是說給溫應倫聽的,還是說給她自己聽的,高雨瞳很快把半張臉都埋進了被子里,整個人側臥著,面向溫應倫,像是在表露著她的坦誠一般。
可溫應倫已經無法再睡著了,痛苦的高雨瞳的身影像是烙印一般,已經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臟上,伴隨著每一次的跳動,都是一次回憶的過程。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高雨瞳的臉上,大約是因為確實太累了,重新躺下的高雨瞳不到五分鐘便陷入了沉睡之中,這一次她的眼珠子沒有再瘋狂地四處亂轉,四肢也沒有掙扎,看樣子是真的睡得很踏實。
溫應倫一直等到自己的眼睛適應了黑暗,等到自己將此時的高雨瞳看了個清清楚楚,才緩緩閉上了眼睛,同樣是側臥的姿勢,只是他背對著窗戶,而選擇了面對著高雨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