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南市。
南市在漕渠附近,交通便利,每日午時開始,水面上舟楫填塞,街市上人喊馬嘶。沿河一帶數(shù)百家商鋪,販運(yùn)南來北往的生絲、布匹、糧食、農(nóng)具、皮貨、珍奇玩物,甚至各色兵器。
再往坊市中心走,客棧、邸店、柜坊、牛馬行、車行、腳行一座接著一座。人氣最旺的,是稅監(jiān)衙門前面廣場上自發(fā)聚集而成人市。
有唐一代,雖說不禁奴隸買賣,但洛陽的人市,可供買賣的奴隸畢竟不多。在這里混飯吃的,大都是做零工的苦力腳夫之屬。若是在腳行找活計(jì),雖然不愁沒工開,但工錢要被腳行克扣大半。不如三五成群到人市上尋趁,直接與雇主談價錢,好歹能少一層盤剝。
自然的,有人的地方,就少不了紛爭。人市上少了一層克扣,也就少了一份規(guī)矩。區(qū)區(qū)幾百丈方圓的廣場,站在哪里能夠更容易地被雇主看到,雇主來了能不能主動上前招攬,這都是大有學(xué)問的。為了爭“地盤”、搶主顧,每日也不知會爆發(fā)多少場口角。好在對面就是稅監(jiān)衙門,眾人也不敢太過放肆,爭執(zhí)總能及時化解。否則,這里光是人命官司就打不過來了。
這一日的人市上,來了一位女子雇主。
雖說來雇工的女子并不鮮見,但到這魚龍混雜之處,但凡女子大多會帶上幾名隨從。但這位雇主,卻是孤身一人前來,瞬間吸引了大半個廣場的目光。
這女子身著銀灰色對襟胡服,窄袖長身,正是時下大戶人家女子外出的時髦打扮,看去身姿甚是婀娜。一群苦哈哈的光棍漢偷偷比劃著這女子胸有多大,腰有多細(xì)。只是女子頭戴一頂羃籬,黑紗遮面,看不清長相。饒是如此,不少離得近的人已經(jīng)開始流口水了。
女子在數(shù)百道火熱的目光之下絲毫不見局促,像逛花園賞風(fēng)景一般張望著走走停停,走到一個角落處,對躺在樹蔭里打盹的一名漢子道:“喂,醒醒?!?p> 周圍頓時響起一陣噓聲。
這打盹的漢子,最是憊懶不過。雖然也像其他人一樣每日來人市上等候雇主,卻大半時間是在睡覺。無論冬夏,有個地方窩著就能睡著。雇主來了,他不上前吆喝,自然掙不到銅板。脾氣又差,有時雇主上門,多問幾句,他便不耐煩,活計(jì)自然又沒了著落。這胡服女子有眼無珠,走了半晌居然找上這漢子,旁邊的閑漢便打起精神準(zhǔn)備看一出好戲。
那漢子睜開惺忪的睡眼,道:“娘子是要搬家,還是要送貨?”
胡服女子道:“家里有間廂房漏雨,想找人修修?!?p> 那漢子坐了起來,問道:“敢是屋瓦裂了?”
胡服女子道:“怕是椽子朽了,屋頂有了裂縫?!?p> 那漢子緩緩起身,道:“這些活計(jì),早年倒是做過,不知現(xiàn)下手生沒有。娘子若是信得過,我去瞧瞧便是?!?p> 在一眾閑漢意外的眼神中,憊懶漢子與胡服女子一前一后走出人市,很快消失在人流中。
二人來到一個無人的小巷,胡服女子摘下羃籬,露出一張嬌媚艷麗的面龐。正是月影蘭。
憊懶漢子一臉肅然,道:“月娘子怎地親身來了這里?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月影蘭道:“事情是大是小,現(xiàn)下還說不好。有兩個人,你去幫我查查底細(xì)。我懷疑他們以前在別處見過我?!?p> 憊懶漢子問道:“是怎樣的兩個人?”
月影蘭將遇到李存勖與肖俞前后事情說了一遍,又道:“他們在洛陽,應(yīng)該是改頭換面出現(xiàn)了的,用的身份只怕也是假的。是敵是友現(xiàn)在不好說,但有這么兩個人在洛陽,我總覺得不放心。你就多費(fèi)心罷。雖說這兩人藏頭露尾,但打了漕幫幫主的小舅子,大半個洛陽都知曉他們,應(yīng)該不難打聽。”
憊懶漢子道:“月娘子客氣了,此事包在我身上。只是,若查探清楚是敵非友,該當(dāng)如何處置?”
月影蘭道:“查清之后,先來告知我,再做定奪。”
憊懶漢子點(diǎn)點(diǎn)頭,兩人四下觀察一番,見無人經(jīng)過,便各自離去。
憊懶漢子也未再回人市,而是徑直到了一處僻靜的宅子。這里是他早早租下備用的,平日里甚少來此。
進(jìn)了房間,憊懶漢子換了一襲尋常商賈常穿的葛布長衫,腰間系了個褡褳,裝了些銅錢,又在袖筒里藏了柄短刀。其時武風(fēng)正盛,天下又不太平,商賈之人身上帶一兩件短兵器防身,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就算被人察覺,也可輕松蒙混過去。
收拾停當(dāng),憊懶漢子對著鏡子照了照,憊懶之色已一掃而光,臉上凈是小商人的精明市儈神色。
小商人慢悠悠地上街,走走看看,聽些街頭巷議,很容易就聽到了“漕幫幫主小舅子被打”的議論。對于孫幫主怎么當(dāng)?shù)目s頭烏龜,小商人并不上心。他在意的,是打人的那兩人現(xiàn)在還在不在洛陽。
居然還真在!
小商人有些佩服這兩位爺?shù)哪懮耍蛄巳?,還大大方方地等苦主家里人找上門來。就算你們都是上品高手,當(dāng)真敵得過八千漕幫子弟?
只是當(dāng)小商人循著市井傳聞?wù)业嚼畲孥盟麄冊诘赖路蛔∵^的客棧后,剛剛升起的那點(diǎn)敬佩也就消失無蹤了——奶奶的,大話說得山響,最后還不是悄悄溜了?不過據(jù)說和他們同來的船夫水手沒有一起離開,看來那倆人十有八九只是換了間客棧??陕尻柍谴蟠笮⌒】蜅]有一千,也有八百,自己也不知那兩位爺?shù)拈L相,就算知道也沒用,人家還是易著容的,總不能一家家客棧查問過去吧?
小商人也不氣餒,先在道德坊溜達(dá)了一圈,仔仔細(xì)細(xì)觀察了客棧周圍的地形,而后沿著洛水向西走,看看快出城了,又折返回來,向東走到安從坊,回頭看看,已經(jīng)看不到宮城了,便折而向北。
不知是巧合還是小商人的確嗅覺敏銳,在安從坊向北過了洛水,就是承福街,承福街向北過兩個坊市,便是李存勖與肖俞新的落腳處,清化坊。
此時夜幕降臨,肖俞休息了半日,打算趁著夜色再去看看柳三郎的動靜。出了客棧,肖俞沿著承福街向南緩緩而行。
走到漕渠邊,兩人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