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的妻子有自己的名字,安妮。
只是沒有誰知道這個名字,也沒誰在意。人們需要稱呼她的時候,一般就叫她“XX的老婆”、“妞妞的媽”,或者干脆就是“那個誰”。
她在眼中只是一個符號,一顆螺絲,一個物件。她是可消耗的,也是可出售的,只要她還有價值,別人就會毫不在意地用她還換取自己需要的東西,并且不分給她半分。
哦對了,別忘了難產(chǎn)。她在十歲的時候就被自己的父母安排嫁給了某個她之前從來沒見過的人,在還差兩個月過十二歲周歲生日時懷孕。頭胎難產(chǎn),傷了她的身體,之后幾乎每年一次的懷孕和流產(chǎn)更是把她掏空了。她今年也不過才二十歲罷了,看上去卻與中年人無異。
沒有人在意這些。在她惡露還未流凈時,她就要離開休養(yǎng)的床鋪,洗衣做飯伺候丈夫和身體不好的公婆。
她自己也不在意這些。作為一個最低等級的公民,她能夠在青少年時期的饑餓和勞累中殺出重圍,順利活到成年,已經(jīng)算是謝天謝地。
她身邊的人大多是這么活著的,在她的認知里,根本找不到其他活法的任何信息。只要每天早上還能睜開眼睛就足夠讓她欣喜了。隔壁山姆的妻子昨天才被拖到亂葬崗呢。
更美好的是,她還在三年前獲得了生命中的至寶,她的女兒。
她把自己的女兒也起名為安妮。這個名字很好聽,而且在她柔聲呼喚這個額名字時,她覺得就好像有人在柔聲呼喚她自己。她讓女兒代替她好好活著,為了她的女兒,她可以做任何事情。
任何事情……
安妮絆了一跤,跌倒在地。
連著她這一排人的鐵鏈被她扯動,前后的人就算沒摔也差點被拽得閃了腰。一時間哭喊和叫罵不絕于耳。
鞭子落到她的肩頭,輕易撕裂了她被洗到發(fā)脆的衣衫。下面的皮肉也跟著綻裂開來。
“起來,趕緊上車!磨磨蹭蹭的!”
安妮咬牙從地上爬起來。
這一共四十個人,一共分成兩隊,用鐵鏈拴在一起,從玫瑰街區(qū)出來,然后像沙丁魚一樣被推擠到了??吭诮謪^(qū)入口的卡車上。
偶爾有人背著鋪蓋卷,領(lǐng)著家眷,喜滋滋地從街區(qū)入口走進街區(qū)。其中有些人安妮認識。
他們回家了,而她卻要離開家。
正因為包括她在內(nèi)的四十個人像狗一樣被用鐵鏈拖出家門,他們才能回家。
安妮羨慕地望著那些能夠回家的人,無限渴望著自己也能夠加入他們。
但她不后悔。她是自愿的。上頭要選四十個人去頂債,選到了她的鄰居。她鄰居是個比她更健壯的女人,在原料坑有一份臨時工作,得不到原料坑提供的人身保護,但至少能掙到錢,比她強多了。她的丈夫被人買走了,留下的錢還沒等她過手就被她的公婆要走了。她什么都做不到。女兒跟著她只有被餓死的份。
所以當她的鄰居跪在她面前求她頂了這個名額,并以自己父母的名義發(fā)誓一定會把安妮的女兒當做親生女兒看待,吃的穿的先緊著小安妮時,安妮猶豫了整整兩天兩夜,最終在截止日期前點頭同意。
話說回來,負責收人的官員還不高興咧,說什么上頭要的是能跑能跳的人牲,看不上安妮這細胳膊小腿。她的鄰居用自家不多的存糧賄賂了她,才讓那官員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這樣安妮去才能送死。
“呸!”
一口痰吐到了安妮臉上。安妮愣住了。
“都是因為你!我聽我男人說了,是你跟你男人在那家新網(wǎng)吧里打架,碰掉了那個魚缸,這才害得我們街區(qū)要給大人物賠償?!?p> “對,沒錯,當時我在,我親眼看見了!她男人還想賴別人呢!”
“等等,不是已經(jīng)賴上那人了嗎?怎么還要抓我們?!”
“那人被打死了唄!”
“不對,聽說是跑了。他倒是動作快,卻害得咱們?nèi)ニ退?,真不是個東西!”
“不管那么多了。要不是這女的打碎了魚缸,什么事都不會發(fā)生!”
“唉……我們恐怕是有去無回了。都是你的錯!”
“打死你!”
拳頭組成的雨點中,安妮的大腦是呆滯的。
這些人是在怪我嗎?
那么在我被毆打,我的女兒即將被售賣時,這些人又在哪里呢?
好在看守們很快制止了車上的人對她的毆打。
車上也有明理的人,勸說大家不要再打。不然打死一個,街區(qū)還得再出一個人,指不定能分到誰家頭上。
鼻青臉腫的安妮倒在座位上,臉沖著車外,聽著車子的發(fā)動機轟轟作響。
算了,就這樣吧。
只要安妮平安……她怎么樣都無所謂了。
可她忽然臉色變了,努力腫脹得只剩一條縫的眼睛,以將腦袋從脖子上扯下來的力道向外望去。
她沒看錯。她三歲的女兒正蹲在遠處的屋檐下,直勾勾地盯著地面。
然后伸出臟兮兮的小手,從地上摳下一塊泥,塞進嘴里,細嚼慢咽。
一個人從房子里走出來,一腳把她女兒踹出了屋檐。
“啊??!”
安妮聽到有人在尖叫,過去好久才意識到那個尖叫是從自己的嘴里發(fā)出去的。
“這家伙想跑?!”
“快摁住她!”
“媽的,她瘋了!”
仿佛千鈞力道施加在安妮身上,讓她無法回到女兒身邊??粗畠簨尚〉纳碛霸絹碓叫?,越來越遠,她仿佛被硬生生地撕裂成兩半。
卡車不知道晃蕩了多久,終于到了地方。他們四十個人被驅(qū)趕進了黑乎乎的通道,關(guān)進了骯臟的籠子里頭。當天就有兩個人被拉走了,第二天上午又有兩人被拉走,再沒有回來。
安妮是第二天下午作為添頭,跟另外兩人一起被拉出去的。因為她快要死了,作為再不利用就沒價值了。
幾人又被扔進了一個更大一點的籠子里,被告知只要奮力地跑,跑夠指定的時間就能夠得到食物。另外兩人擔驚受怕了一整天,雖然神色都有些萎靡,但聽到了食物都有些躍躍欲試。
安妮則癱坐在地,兩眼無神。
縈繞在她眼前的,只有女兒餓到啃食泥巴的場景。她甚至連犬吠都沒聽到。
只打了一個照面,三人中一個男人便被撲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