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山腳下,綏山小城。
蜀地春天來得早,氣溫回升迅速,眼下不過二月上旬,鮮花綠草盡已綻放,道旁的銀杏樹也換上了綠點斑斑的新衣。
清晨,一幕薄霧披覆在小城上,陽光穿霧灑下,金黃翠綠相織掩映,春物駘蕩,整個小城猶在畫中。
街上一年輕人,腰懸寶劍,身穿青色襦衫,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赫然高出常人一截,沿街玲瑯滿目的商品吸引了他的注意,他一路觀望,不疾不徐行走在大街上。
“叮叮咚咚”,鳴鑼聲起——街上的人很快將近處一淺臺圍住,年輕人也隨著好奇的人群緩步靠近。
淺臺上一對中年男女,相對面帶怒色,男人揮舞槍棒,突進突出,擦得空氣呼呼作響,直指女人眉宇腦門之間;女人提刀,大刀在她手中疾速旋轉(zhuǎn),在男人身上或掃咽喉而過,或穿腋下而出……
表演精彩絕倫,臺下觀眾陣陣驚呼。
表演結(jié)束之后,中年男女面向觀眾抱拳施禮,男人開口道:“不幸家中小兒身患重疾,無錢醫(yī)治,我夫婦二人不得已街頭賣藝,唯懇求各位看官不吝給些賞錢?!闭f罷端著木盤走下淺臺。
觀眾被他們適才精彩的表演所折服,又對他們家中遭遇十分同情,紛紛慷慨解囊,掏出一兩個銅錢。
年輕人將手伸進袖內(nèi),取出一個精致的茄袋,正要解開袋口。
“砰!”一聲碰擊聲響——男人手中木盤瞬間被人踢得粉碎,盤內(nèi)銅錢散落一地,眾人都吃了一驚。
“這點雕蟲小技,糊弄沒見過世面的人倒也罷了,也配向本少要錢請賞?”說話的人一臉兇相,正是他起腳踢碎木盤。
在場的人都看向他,有許多認識他的,見是本縣惡少虎大蟲,趕緊抽身離開。
虎大蟲是此人諢號,他會些拳腳功夫,自稱深諳峨眉武學,好與人打斗且心狠手辣,每每將人打得半死。
換作平時,一般人望見他都唯恐避之不及,只是適才受臺上表演吸引,竟無人注意到他。
此時還未就此散去的人,想必是要看接下來會發(fā)生何事。
夫婦先是一愣,并未予理會,彎下身來拾撿散落一地的銅錢。
“本少想瞧瞧你有多大本事,你若能打得過我,落掉的銅子我五倍奉還。”虎大蟲往淺臺上一跳,一腳踩在男人正要拾撿的一枚銅錢上,公然挑釁道,“你們兩個一起上吧,免得讓人說本少欺負你們,來啊……”
夫婦充耳不聞,轉(zhuǎn)身去收拾表演道具,準備離開。
虎大蟲感覺顏面盡失,惱怒之下飛身即沖向男人,男人只好招架并示意婦人勿要插手,幾個回合下來勢均力敵。
虎大蟲行徑令人發(fā)指,已然引起公憤,可是大家卻只敢低聲訾議,聲音小得連唇齒也未敢輕動,生怕就被他聽見。
現(xiàn)在大家都伸長脖子觀望臺上打斗,確切的說,是期望看到虎大蟲被教訓的場面。
年輕人聽得大家議論,不動聲色地觀看現(xiàn)場的一切。
然而并不如大家所愿,或許是演出過于賣力,抑或武技原本就遜色一籌,中年男人在對決中逐漸落于下風。
虎大蟲不依不饒,步步緊逼,遽然一只利爪鎖住男人喉嚨,另一重拳將男人擊翻在地,男人表情痛苦掙扎起身,虎大蟲快速跟進,準備乘人之危。
婦人忙撲上前,使勁拽住虎大蟲一只手臂。
虎大蟲力大,未能被阻止,起腳向上踹在男人胸口,他下腳極重,男人被踹得很高,正朝年輕人那方落下。
落到臺下勢必摔成重傷!
眼見此景,年輕人動身上前,單腳蹬在淺臺邊角,一個縱身向上,在離地面約九尺處接住男人,平安著地后交由追過來的婦人。
年輕人一番身手,上去時敏捷如雀躍枝頭,下來時輕便若蜻蜓點水,看得周圍人目瞪口呆。
“魚兒上鉤了?!苯峙悦麨檠麻w的茶肆上,作壁上觀許久的費珣陰邪一笑。
婦人攙扶起丈夫,向年輕人連聲說謝。
情已至此,以為事情完了,誰知虎大蟲還不罷休,他朝男人走來,勢要再作決斗。
年輕人原本只是觀望,并未想要參與,出手救人只是出于本能,他擋在夫婦前面,對虎大蟲道:“這位兄臺,不知此夫婦二人因何故得罪了你,惹得你如此惱怒,下手如此之重。”
虎大蟲態(tài)度倨傲,說道:“本少今天心情不太好,想找人比試解解悶,關你什么事?”
年輕人好言道:“那在下奉勸一句,得饒人處且饒人?!?p> “饒不饒人得看心情?!被⒋笙x正得意于剛才的打斗,瞥視年輕人,“本少不跟無名鼠輩動手,你若識相就趕緊滾開,本少的拳頭可不認人,小心打得你親娘都不認識?!?p> 年輕人并未退縮,義正言辭道:“武者當行俠義之事,遇他人有難你非但不施以援手,所作所為竟這般令人發(fā)指,實在有辱武者德行,光天化日之下欺辱平民百姓,不怕惹得人怨天怒遭受報應嗎?”
虎大蟲聽聞此言,簡直怒不可遏,喝道:“何時輪到你來教訓本少!正好本少還未過癮,就讓你長長記性,知道這塊地兒姓啥!”話音未落已追身過去。
年輕人左右閃躲,并不還手。
虎大蟲使盡招法,卻也未傷到他一毫一發(fā),不單如此,猛地一進攻撲了個空,一個踉蹌摔得個狗吃屎,羞惱之下,便拔起臺上雜耍的大刀劈砍過去,可無論如何,距離年輕人身體總差分寸。
同虎大蟲一同過來的,還有幾個小混混,見勢趕緊上前幫襯。
年輕人這才出手,三兩下輕而易舉地將那些人揍得人仰馬翻,個個慘叫不止,連滾帶爬不見了蹤影。
這一幕實在大快人心,團團相圍的群眾無不交口稱贊,有夸年輕人懲惡揚善的,有夸年輕人武功高絕的,還有趁此機會痛罵虎大蟲的……
年輕人在一旁幫男人察看傷勢,熱心人則一起幫著婦人收拾場地。
邀月閣上,眼見打斗結(jié)束,費珣即對隨從凱風作了些吩咐。
凱風迅速下樓,擠開人群到年輕人身旁,在年輕人耳根邊說了一句,年輕人向閣樓上望了望,隨即跟著凱風走去。
年輕人走上閣樓,得以在近處細察之——
卓立挺拔、神采煥然,先讓觀者精氣神為之一振,英俊的面目上五官近乎完美,與其氣質(zhì)渾為一體,顯現(xiàn)出光風霽月一般的風度;一件行路人所著的普通襦衫,此刻穿在他身上,竟有好似錦衫玉衣的感覺。
若不是親眼所見剛才一幕,以他標俊的外觀,實難將他與武人聯(lián)系起來。
“英姿粹美,風采俊楚,足下生得好相貌?!辟M珣細看年輕人,不由得發(fā)出贊嘆,接著作出手勢指向茶樓雅間,“請!”
費珣禮迎年輕人入室就座,伙計送來一套新茶具,費珣便親自執(zhí)起茶壺,為對方凈杯,洗茶,最后斟上七分滿,方才緩緩坐下。
“峨眉雪茗乃本地特有名茶,生在高山陰寒地,靠山上瑞雪與沃土滋養(yǎng),因其地理特殊不易生長,實是極為稀少?!辟M珣不急不慢,先介紹所飲之茶,“請足下品嘗!”
“有蒙盛情?!蹦贻p人雙手執(zhí)碗,很有禮貌地抿了一口。
費珣微笑說道:“在下費珣,適才有睹足下大義之舉,好生欽佩,即以茶代酒相敬,為足下義舉干了此杯。”
費珣一飲而盡,隨即問道:“敢問足下高姓尊諱,仙鄉(xiāng)何處?”
年輕人也細看了費珣,長得眉宇俊明、頗有威儀,年紀應該已過而立,他拱手回道:“在下姓張,住在京城,不便直說名字,請見諒。”
費珣仍舊滿面笑容:“既有不便,在下自不會多問。如此,就稱呼足下為張兄可好?”
“無妨,只要費兄不介意?!蹦贻p人也順勢改換稱呼,并道出心中疑問,“只是我對適才貴屬所言不解,望費兄明言?!?p> 兩人互敬為兄,但從實際上來看,年輕人應在二十來歲,年紀比費珣要小許多,不過兩人關系生疏,倒也只是個代稱而已。
剛才費珣為邀請年輕人,讓凱風與他傳話說“保你后幾日在綏山城無憂,務必上樓一敘”,年輕人不解其意,便跟隨凱風上了來。
費珣對此解釋道:“張兄有所不知,剛才被你教訓的那個地痞,外號叫虎大蟲,他會些粗淺的功夫,每日摑混于街頭作惡多端,本縣人都十分恐他;且虎大蟲此人心胸狹隘,睚眥必報,經(jīng)歷剛才之事后,必然會聚眾尋求報復。再者外客來綏山無非販茶、游玩,我見張兄打扮不像商人,冒然推測是來游玩的,而游客來此多會逗留幾日,若再遇到虎大蟲,以張兄的武藝雖不足為慮,但只怕會擾了游山玩水的興致。我讓屬下務必將張兄請到,實為邀請張兄到寒舍小住,可保張兄這幾日游玩盡興,不虛此行?!?p> 對于邀請,年輕人且未表態(tài),單單怒道:“虎大蟲如此枉法,難道官府都置之不理嗎?”
“虎大蟲犯事也被拿過幾次,但管事的收了好處就放他出來,之后反而更為跋扈。老鼠過街本是人人喊打,只不過這老鼠兇猛了些,敢打的人不多,今天就恰巧被我遇上一位,真是萬分榮幸?!辟M珣說完話,執(zhí)壺往對面碗里添了添。
年輕人短嘆,然后說道:“的確如費兄所言,此番來便是游山玩水。只是我無益于費兄,費兄的好意不敢生受?!?p> 費珣擺擺手,笑談道:“張兄行大義之舉,救人于危,懲惡于市,我敬狹義之士,豈能言利益。張兄不必推辭,我這就讓人布置客房,相迎貴客。”
年輕人目光轉(zhuǎn)動,稍加思索道:“此番雖說是來游玩,但行程未定,所以尚不知是否會在貴地逗留,若當真登門叨擾,只求到時費兄不拒?!?p> “城東費宅,恭候張兄?!?p> “多謝費兄?!蹦贻p人站起身來,與費珣道別,“我還有些事情,先行告辭了?!?p> 兩人言笑晏晏,一同走到門口。
凱風續(xù)送年輕人到樓下,出了邀月閣。
“朔風的情報果然精準,昨日收到來信,說此人即將來綏山,今日就到了,將他安插在京城可為我辦了不少事情。”費珣負手在房內(nèi)踱步,對送客回來的人講道。
“主人待我們眾兄弟恩重如山,替主人辦事理應盡心竭力?!眲P風佇立在側(cè),面容堅定地說。
“這個住在京城,姓張的年輕人,想必你很好奇他是什么來歷吧?”
“能受主人這般禮遇的,定是非常之人?!眲P風帶著疑問望向主人。
費珣走到窗戶邊,望著幽幽遠山道:“張行孜,當朝昏君孟昶的貼身護衛(wèi),此次來綏山,是奉孟昶之命上峨眉山尋訪方士。雖說此人只是個小小的護衛(wèi),可他是最接近孟昶的人,若能將他拉攏歸附于我,對我宏圖偉業(yè)大有裨益。”
“主人英明。只是他并未確切答復,且現(xiàn)在人已經(jīng)走遠,不知今后該如何聯(lián)絡他?!?p> “呵呵,”費珣一陣發(fā)笑,面露詭異,“不用今后,你且等著看,我教他今晚三更前必來。”
凱風一臉懵懂:“先前街面上的爭斗,想必也是主人特意執(zhí)演的?!?p> 費珣微微一哂:“你說呢?”
“只是屬下實在不知,什么時候,那虎大蟲也甘為主人效力,成了您手下的人?”
“我手下可無這等市井無賴,他的主人叫銀子。”說完,費珣放聲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