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晨霧彌漫在每一處空間,將天與地混沌的連接在一起,視野里盡是白茫茫一片,漫步其間,仿佛置身于云霄之中。
費蓉兒乘坐在馬車上,而張行孜一路護送,或前或后,無出十步之內,卻也互相看不清對方。
此行費蓉兒有意將笉卉留在宮中,只讓采蕭、采艾陪同,直到碧雞坊前,所有人一直沉默不語。
碧雞坊薛濤故居,周圍植滿了各種竹子,此時冷清無人,在郁郁蔥蔥的竹林旁,臨水而建有一個小亭子,亭上掛匾《竹離亭》。
費蓉兒與張行孜入了小亭,亭座濕冷,他們都沒有坐下。采蕭、采艾也沒有跟來,她們在馬車停留處等候。
竹離亭下,兩個人相對站立。
費蓉兒站在那里,身上散發(fā)著的幽蘭香味,讓周圍霧氣也被染了上,霧氣撲鼻而來,讓人感覺親甜而醉人。
張行孜凝視眼前的人,一個月多以前還親密無間的人,那時他們在浣花溪相擁相吻,那時她站在燈下背光中笑顏如花,那時她還對他說‘今日樂相樂,別后莫相忘’,而一轉眼間,她卻是那樣的陌生,仿佛他們之間,正被這一層濃霧隔阻,之間的距離,咫尺而天涯。
費蓉兒同樣凝望眼前的人,這個讓她將心交付出去的人,卻在短短時間內,大腦,血液,五臟六腑里,都被他所占據,而相別這段時間的種種,其委屈、苦楚、擔驚受怕,皆被拋得無影無蹤。在她意識里面,他們是相互屬于的人,她的內心滿是激動,竟忘了要與他說的話,理所當然地向他懷里靠去。
“身份有別,請娘娘自重?!币浑p強有力手擋在她雙臂上,張行孜終于開口說話,聲音鄭重而冷冽。
費蓉兒霎時醒悟過來,竟還帶著再次見面的喜色:“我想跟你解釋……”
“解釋?”張行孜愈加冷冽的話打斷了她,“你想解釋什么?你有何話可說?你說好的等我呢,我前腳一走,你便迫不及待嫁給他人,短短一個多月時間,一切都已經變了。”
這一下,費蓉兒是真的心驚了,她慌道:“你可知道我緣何這般?”
“我不知,”張行孜面容冷峻,他恨極了她,冷語浸人地道,“我只知道我給不了你富貴尊榮,給不了你高枝玉座。說到此,我得祝賀你高遷?!?p> “我是迫不得已!”費蓉兒越聽越慌,著急著辯道。
“鬼才才信!”張行孜毫不客氣,對欺騙他的人不留一分情面。
這一句話,仿佛一盆冰水直潑向費蓉兒的心窩,這是她自早晨出門以來,初次感覺到的冷,她實在沒想到,她朝思暮想的人,竟然根本不給她解釋的機會,她望著他冷峻得可怕的面容,有一種東西欲從眼睛里爬出:“你真的認為是我貪慕榮華,才會這般?”
“難道不是嗎?”張行孜向她睥睨一眼,厲聲道,“我是真沒想到,你是這種朝三暮四,水性楊花的女人?!?p> 他所愛之人,竟對她如此缺乏信任,她心痛如絞,眼睛里夾著淚花,聲音悲婉:“那你可知,我為何會選擇來此處?你可知道薛濤與元稹的故事?”
張行孜冷哼一聲,沒有回答,轉眼看向別處。
費蓉兒聲音顫抖地道:“‘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欲問相思處,花開花落時’,當初你自費宅離開,我千盼萬望,總望著你來……有曾讀到薛濤詩文,知其故事,我那個時候便想,你若不來,我便會如她那般等下去,即便是遙遙無期,我也愿意。”
薛濤與元稹在蜀地相遇,才子才女,情投意合,在一起度過了一段美好時光。
可美好總是短暫的,元稹后來被調離蜀地任職,他們便以書信往來,薛濤為他寫下春望詞,一首首傳遞思念,傾訴別離衷腸。
后來元稹再無音信,薛濤整日思念,竟長達二十多年之久,直至孤獨終老,而那段美好相依的時光,也僅僅才三個月。
薛濤與元稹,不過百年前的人物,故事在成都廣為流傳,張行孜也必定聽說過,如今,那塊薛濤終盡相思的土地,正處于他與費蓉兒的腳下。
張行孜想起那一次約會,他還曾用薛濤箋寫上“百花潭見”幾字,而那一次的美好,卻已經一去不復。他剛才是有一些動容,但很快就消失了,“我知道了,到此處來,你只是為了安慰我而已!你是想告訴我,你過去對我還是有情分的,還想告訴我,你因為失信,心里面還是有愧的?!?p> 費蓉兒直搖頭,帶著哭腔道:“不是這樣的,我不要什么富貴尊榮,我不要什么高枝玉座,我只希望跟你在一起,我是真心愛你?!?p> 世上有那么一種人,陷入感情時,便隨意跟人立下誓言,待好感一過,即尋求別的嘗試,而之后或又再次反悔。張行孜自然把她當成了這種人,他在內心里面恨她:“你當感情什么,婚嫁是什么,想要就要,想舍就舍,全是好玩的兒戲嗎?”
費蓉兒十分激動,她再也控制不住了,她知道誤會已經種下,再難以說服他,她不想再做任何無力的辯駁,她大喊道:“帶我走吧,我們遠走高飛,此生此世,我們再不相離?!?p> 費蓉兒一語,全然出乎張行孜預料,他驚了一驚,直望盯著她一雙眼睛,那里有充滿渴望的目光,他冰固不動的心終于有了一些松軟,即使再怎么不信任她,但至少在此刻他還是信了,說到底是因為,他心里終究是有她的。
不過要他現在帶上她走,那卻是絕無可能,因為他心里除了她,更有家國,還有信念。
張行孜屏息靜氣好一陣,說道:“我不會帶你走?!?p> 張行孜的話不再冷冽,卻是毅然決然,毫無余地。而這樣一句話徹底擊碎了她的夢,過去一些天的,一年以來的,亦或是此生的夢。
而在此之前,費蓉兒堅信地認為,他會耐心聽她解釋,他會信任理解她,他會不顧一切地帶她遠走高飛。但事實上的情況,令她痛心入骨。
自她入宮為妃以來,最后抱有的一絲希望,終于落空了,現在,那份唯一讓她堅持的意念,也已經蕩然無存。
她的淚水止不住地流,已經看不清眼前的人,看不清眼前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