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后。
“老鄉(xiāng)啊……老鄉(xiāng)!”唐躍眼淚汪汪地捧著紅彤彤的番茄,吸了吸鼻子,“一別多日,我總算是見到你了!”
唐躍小心翼翼地把玩著手中的西紅柿,手感冰涼又柔軟,不愧是麥冬精挑細選的優(yōu)秀品種,番茄顏色艷麗,果皮細嫩,散發(fā)著新鮮蔬果特有的清香。
唐躍都快要哭出來了。
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
“老鄉(xiāng)真好吃啊!”
唐躍啃了一大口西紅柿,這是他自流落火星這么長時間以來第一次吃到新鮮蔬果,滿口的甘甜和水潤在口齒間爆開,一股舒爽清涼沁人心脾,讓人不禁感嘆生命的意義就在于此啊。
他終于可以擺脫無窮無盡的壓縮餅干了。
吃了這么長時間的硬餅干,把他的舌頭都吃腫了,現(xiàn)在唐躍看到壓縮餅干就惡心想吐。
唐躍的番茄種植計劃總算是取得了成功,他和老貓利用鷹號飛船燃料貯箱中的甲烷與液氧制取淡水,用于西紅柿的種植。唐躍用盡了昆侖站一切可以使用的容器,各種瓶瓶罐罐,全部用來盛裝泥土與肥料,種上西紅柿,一共有三十株,幸運的是它們?nèi)砍苫盍恕詮腛GS機柜的溫控系統(tǒng)修好以后,昆侖站已經(jīng)變成了四季如春的植物園。
當然這也耗盡了唐躍所有的大便。
唐躍吃掉了西紅柿,意猶未盡地舔了舔手指頭,老貓坐在椅子上,手里握著一只番茄,低頭沉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值得一提的是,老貓的斷手也接了回去,只是關(guān)節(jié)和軸承脫節(jié),損壞不算太嚴重,但現(xiàn)在老貓的左臂顯然有點不太靈活了。
“你在想什么?”唐躍端起杯子,杯子里是棕黃色的糊狀物,這是壓縮餅干粉碎泡水后的產(chǎn)物。由于嚴重的口腔潰瘍,唐躍已經(jīng)沒法硬啃餅干了,只能吃流食,唐躍一邊安慰自己這是燕麥片,一邊把餅干糊喝下去。
“我在想西紅柿的保存問題?!崩县垝伣又?,“新鮮的番茄保存不了太長時間?!?p> “那你想到了什么好法子?”
“就目前的情況來看,低溫風干是最合適的方法,昆侖站外就有零下十幾度的低溫,而且缺乏氧氣,蔬果不會遭到氧化?!崩县堈f,“我們可以把采摘下來的西紅柿放進車庫里保存,應(yīng)該能存放很長時間……當然,我們也可以采取腌制的方法,這樣吃起來口感更好,昆侖站內(nèi)還有糖么?”
“白糖行不行?前不久意外發(fā)現(xiàn)的一罐糖,不知道誰留下來的?!碧栖S問,“我吃完了一半,還有半罐?!?p> “到時候看看?!崩县堻c點頭,“用糖腌制的番茄肯定比凍得梆硬的更好吃,你早飯吃完了么?”
唐躍一怔,“吃完了?!?p> “吃完了飯該干活去了?!崩县堉钢搁T外。
“你大爺?shù)模淮笤缇褪箚疚??!碧栖S憤然地哼哼,不過仍然套上了明光鎧,扣上生命維持系統(tǒng),活動活動四肢和手指,確認艙外服沒有任何問題,按下氣閘室上的充氣按鈕,然后用力擰開艙門。
“我出去了?!碧栖S轉(zhuǎn)過身來。
老貓翹著二郎腿,悠然地坐在椅子上,揮了揮爪子。
“Good Lu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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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唐躍,貓先生,關(guān)于之前那個為人類歷史做記錄的事情,我覺得我們是不是可以著手開始進行了?不強求全部完成,寫到哪里算哪里,如果有不會或者不知道的,就咨詢貓先生?!丙湺f,“我還是想留下點什么,我不想白白地渡過接下來的時間?!?p> 唐躍想了想,“我也同意,反正到最后大部分的工作都是交給老貓來完成?!?p> “其實這個歷史你們記與不記,差別都不大,在這個世界上,信息本身是永恒不滅的,從宇宙大爆炸開始時誕生的第一個基本粒子起,一直到宇宙進入熱寂或者坍縮,期間發(fā)生的一切一切,上至星系的合并,下至量子的隧穿,早就有一雙眼睛在冥冥之中默默地旁觀?!崩县堈f。
“誰的眼睛?”
“這個宇宙本身?!崩县堉噶酥割^頂,“宇宙才是最忠實的旁觀者與記錄者,地球現(xiàn)在是消失了,但如果有某個觀察者站在十光年之外觀測地球,那么在他的眼中,地球還是存在的,如果有人站在四十六億光年外觀測地球,那么在他的眼中,地球甚至才剛剛誕生。”
“光把信息帶向遙遠至不可及的遠方,只要你站在光錐之內(nèi),你就能看到它的誕生,它的成長,它的消亡,它的命運?!崩县埪曇舻统粒谠V說著某個宏大至遠超人類想象的事實,麥冬和唐躍都心生震撼。
女孩沉默了片刻,“那我們可以做給自己看啊,不求讓別人看到……這是我現(xiàn)在唯一可以做的事了,我不想白白浪費時間?!?p> “那你們準備用什么來記錄這些信息?”老貓問。
“底稿記錄在硬盤上?!碧栖S出了個主意,“再把它們以電磁波的形式發(fā)送出去,編碼成數(shù)字,再加上一個羅塞塔石碑那樣的自解譯系統(tǒng),怎么樣?”
“但是電池波也會隨著距離的延長而衰減?!?p> “你不是說信息本身不滅么?”唐躍說,“從我們有了這個想法的那一刻起,從我們開始動筆的那一刻起,從我們把信息發(fā)送出去的那一刻起,我們所記述的歷史就已經(jīng)牢牢地鐫刻在了宇宙這張巨大的硬盤上,對么?”
老貓點點頭。
“所以我們不在乎衰減。”唐躍在老貓身邊坐下來,與麥冬對視一眼,“我們要的只是記錄,以一個人的身份,以一個人的眼光,站在一個人類的角度,去看待地球以及人類文明?!?p> 老貓靠在椅子上,沉思了很長時間。
最后它點點頭,兩手一攤,“行吧?!?p> 公元2053年1月6日,地球消失后的第一百七十九日,宇宙中僅存的最后兩個人類開始回顧與記錄地球以及人類文明的歷史。
唐躍坐在桌子前,準備好了紙筆,他決定動筆寫一個序章。
火星上的陽光透過舷窗。
昆侖站內(nèi)很寂靜。
筆尖落在紙面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音。
“當我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我正身處在距離家園一億公里之外的星球上,這里的太陽稍小一些。又是一個晴天,但隨著季節(jié)的變化,大氣的潮汐運動將再次刮起大風。
我大概是人類歷史上少有的,能完全超脫出地域、民族、國家,乃至種族來看待人類本身的人,用某只貓的話來說,這是守望者。
我和ISS上的宇航員們不同,在他們眼中地球是蔚藍的巨大家園,我與阿波羅號上的宇航員們不同,在他們眼中地球是脆弱的美麗彈珠,當我站在荒原上,地球?qū)ξ叶詢H僅只是一個發(fā)光的小點,我第一次因為宇宙的廣闊而震撼,因為和地球那樣同樣發(fā)光的小點在我眼中還有成千上萬個。
我是宇宙中最后的人類。
這大概賦予了我某種等同于上帝的權(quán)力,我能將某些人某些事徹底蓋棺定論,從今往后都不再有翻案的機會。
我希望我能做到客觀公正,至少是我心中的客觀公正,畢竟在這個無人的星球上并沒有一根衡量的標尺。
對宇宙而言,客觀公正大概是無所謂的,但對于人類來說,客觀公正是一種道德,這種道德與星空一樣偉大。
一個人認清歷史只要一瞬間。
而歷史認清一個人則要一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