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學本身是一門相當難以“客觀”的學科。
因為任何有自主意識的觀察者,無論是人類還是智械,都不可避免的會在用它來分析和理解相關問題時,加入主觀的想法。
正因如此,多寶很難客觀的去解釋,甚至可以說根本不知道,為什么她會覺得過去的自己,和現(xiàn)在的自己,完全是兩個人,即便兩者明明就是同一個人。
但她就是這么覺得。
在現(xiàn)在的她看來,重新獲取來自六千年前的記憶,不像是在回顧切實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往事,更像是在看一場電影,閱讀一堆古老的資料。
盡管這種感覺在幾個小時前還是另一個樣子。
當她無意中捕捉到一個縹緲的信號,從中得到了關于部分她自己也一直很好奇的問題的答案時,她立刻有一種大夢初醒的感覺,認為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根本沒有意義,然后毅然決然的投入了‘排泄孔’,途中對其他的一切都幾乎完全失去了興趣,一路干掉了大量的守衛(wèi),直至抵達最后一個房間,親眼見到了固定在立方體里的“美”。
接著,她感到了迷茫。
深深的迷茫。
立方體里的人是‘我’,可我正站在立方體之外。
我是誰?‘我’又是誰?
這不是同時存在兩具機體引發(fā)的問題,也不是核心組件和真正的機體不在一起的問題,而是同時存在兩個人格所引發(fā)的沖突。
一個,屬于過去,是一位強大的智械人領袖,在極端糟糕的局面中選擇壁虎斷尾,機體和核心組件被分開儲存,經(jīng)過了一段非常漫長的歲月,才終于在機緣巧合之下再度重聚。她的記憶封存已久。她的軍團已化為土灰。她的時代早已過去,但她本人則一直幸存至今。
另一個,屬于現(xiàn)在,是一個……孤獨的、警惕的、記憶從垃圾星表面開始的破爛智械人。她沒有什么舉足輕重的社會地位,只是個在人類聯(lián)盟中,連存在都不被允許的五級智能。她有自己的朋友,有自己的愛好,有自己的經(jīng)歷,有自己的想法和感受。她的三觀,以及她的絕大多數(shù)想法,都是由從垃圾星上醒來至今的生活來塑造的,獨一無二。
那么,誰才是真正的她?
或者說,她應該是誰?
迫在眉睫的壓力,使得她無暇思考這些復雜的東西,只能先著手干掉那條智械巨蟒。她不得不動用自己的全部力量,去嘗試各種各樣的方法,來在戰(zhàn)斗中獲勝,同時設法打開立方體。
直至決定放棄那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讓上半條智械巨蟒,集中火力,以自身的損毀為代價,發(fā)出毀滅性的攻擊,解決掉下半條智械巨蟒,把那個人類從危機中拯救出來后,她才終于有閑暇去認真的思考,自己究竟是如何看待這個問題的。
她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以智械人的效率,她重復咀嚼著這個問題,在處理器里反復思索,假設各種可能,參考各種自己收集過的資料,進行了各種推演。
與此同時,為了避免那個人類在搞不清狀況的情況下再做傻事,她專門騰出一個線程,挪動著自己破損的機體,找了過來,還順便問了問對方,到底為什么要跑到這個地方來——不可否認的是,那個人類所做的行為,曾把她從困境中救了出來,雖然后來又為了反過來去救那個人類,導致她失去了一個相當重要的機會,不過總算是各自欠了對方一次,她覺得自己有理由想要知道原因。
“……想來幫你的忙?!?p> 杜澤的原話就是這么說的。
她記得清清楚楚。
這為建立交流打下了一個友善的基礎。
然后,調(diào)用了一些更新的,屬于現(xiàn)在的自己的記憶,回答了對方提出的問題,讓對方確認自己,至少是自己的一部分,仍舊是其認識的那個人以后,她迫不及待的問出了第二個問題。
“我是誰?”
正如她自己在對話中強調(diào)的一樣,她之所以這么問,不是想要知道對方到底對自己有多少了解,而是想知道對方如何看待這個問題,好拿來參考,以便于她自己解答這個問題。如果對方搞混了她的意圖,如同字面上的意思一樣,她的確是會感到非常失望的。
因為對于這個問題的反饋,無論是好是壞,無疑都會影響到她的判斷,甚至直接影響到她對于這個問題的理解。
而杜澤也立刻給了她一個確切的答案。
接下來的一系列對話,也是她進一步計算出“答案”所需的必要過程。
……
“可能是為了保密,我這里沒有關于這位‘戰(zhàn)友’的信息,只知道我在六千年前的確是安排了我的一位‘戰(zhàn)友’來設法回收我的機體和核心組件,并將它們帶回到安全的后方來重新組裝。顯然,既然你在垃圾星上找到了我的核心組件,我們又一起在這里找到了我以前的機體,這位不明身份的‘戰(zhàn)友’并沒有完成這項任務,也有可能在這之前就被毀掉了。”
多寶這么說著,輕輕的嘆了口氣。
“無所謂,我已經(jīng)想開了,現(xiàn)在的機體也挺好的?!?p> “雖然肯定沒有以前那個好就是了?!?p> “把我的以前的機體藏在這里的人,無論是曾經(jīng)的智械軍團的殘余,還是哪個變態(tài)的收藏家,將自己寶貴的戰(zhàn)利品埋到了如此深的地下,又或者干脆就是那位爪哇國的‘皇帝’干的——那個人弄了個非常結(jié)實的保險箱,在當前的情況下,我們無法在短時間內(nèi)打開它,而長時間逗留在這里則可能招致對方的埋伏或襲擊,這是很不明智的?!?p> “其實我很不愿意這么說的,不過情況就是如此,我們得走了。在距離我的機體這么近、這么近的地方,我們不得不選擇撤離。我們無法立刻打開它,也沒有那么多的空余時間可供消耗,只能暫且放棄。也許我們以后還能再來,但絕不是最近,更不是現(xiàn)在?!?p> “我們需要馬上回到發(fā)財號上去。你受傷了,杜澤,程度很嚴重。你脆弱的、傷痕累累的人類身體,必須盡快得到妥善的治療,否則可能會死。”
經(jīng)過一系列復雜的心理波動,在她沒什么異樣的外表之下,“答案”已經(jīng)悄然誕生。
她叫多寶。
她有個相愛相殺過的人類朋友。
兩人共同擁有一艘名叫發(fā)財號的老舊飛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