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長青靜靜的坐在椅上,默默的聽著父親述說自己幼時之事。心道,原來如此呀,竟是如此呀。心中既覺得意外,卻又并不覺得意外,正是五味雜陳之時,又聽得父親說道:
“皇帝剛即位不久,尚未握權(quán),朝中有很多的事,都是太后說了算。太后掌權(quán),父親貴為帝師,我亦已入朝良久,但這對我們晏家來,還是禍大于福?!?p> 晏鳴嘆道:“如此敏感之際,若是讓外人,尤其是太后和皇上獲悉,晏家出了一個聰慧異于常人的長孫女。那么,這對于當(dāng)時的晏家,對于你來說,都絕非好事?!?p> “因此,祖父經(jīng)與外祖父商議,決定以生病為由,將我?guī)У缴缴?,不讓我為世人所知?!标涕L青接過父親的話:“也為了保護我,避開這京中紛擾,以免引起皇上猜忌,更是為了不被太后所獲知,將心思動到我身上?!?p> “的確是如此?!标跳Q望著女兒,目帶愧疚:“但聰明如你,青兒,你應(yīng)當(dāng)猜到了這其中還有另一層原因?!?p> 晏長青點頭:“父親剛才便說了,問題的根源,出自聰慧二字。另一個原因,也是祖父最為憂慮?!鳖D了頓,方沉聲道:“祖父,擔(dān)心晏家會再出第二個晏妍!”
“不錯。太后也是自小聰慧過人,所以才甚得你曾祖父寵愛?!标跳Q沉聲:“你曾祖父平生最悔之事,便是過于寵愛自己的女兒,讓她隨著自己的性子行事。你曾祖父最痛之事,就是未能及時發(fā)現(xiàn)自己女兒性子的不對之處,不能及時加以糾正,以致于釀成大錯,卻悔之晚矣?!?p> 晏長青心想:果然如此,這才是問題的根源。祖父作為太后的親弟弟,與太后一同長大,更是自小便目睹了自己的親姐姐是如何一步一步變成了今天的太后的。
又因常常隨侍曾祖父身邊,切身感受到自己父親的痛悔莫及,乃至追悔一生,并為此付出了如此慘重的代價。
這一切,都在祖父心里埋下了終身難以抹滅的印記。因此,當(dāng)祖父得知自己不足四歲的親孫女竟是如此聰慧異于常人時,欣慰之余,沒有人知道,那一刻祖父心中的震驚和懼怕。
因此,祖父才會上宗山與外祖父商議,打算將孫女兒養(yǎng)在外祖父身邊。
一方面是為了避禍,更重要的是,望舒先生一身清正,才絕天下。若能得外祖父親自教導(dǎo),他的孫女將來必然也能成為一個清正磊落之人。
“你祖父用心良苦,在他聽你講二十四孝故事,對舜帝的評價時,其實那一刻,你祖父心中是非常欣慰的,覺得自己的孫女將來長大后必是那種心思純正,光明磊落之人。”
晏鳴低頭:“但他身為晏氏的族長,晏氏一族皆系于他一人身上,他肩上的擔(dān)子實在太重了。他縱然堅信自己的親孫女不會成為太后那樣的人,但他卻依然承擔(dān)不起任何有可能出現(xiàn)的疏忽。畢竟,你曾祖父所經(jīng)歷的一切,都太過于深刻了?!?p> 晏鳴抬頭看著女兒:“青兒,你能理解你祖父的做法并予以諒解嗎?”
晏長青低頭不語,良久,方抬起頭,雙眸明亮:“父親,異地而處,換做是我,我想,我也會像祖父一樣做的?!?p> “所以,對于祖父,沒有諒解,只有理解。”晏長青低聲:“而且,我相信,沒有人能比祖父做得更好的了。祖父他,他老人家對我的安排,已是最為妥當(dāng)?shù)牧??!?p> 晏長青眼帶微笑,真心實意的道:“父親,我很感激祖父,為了能讓我得到更好的成長,而將我送到了外祖父的身邊。我這十幾年,在山上過得甚是快活。”
“青兒,你能這樣想,你祖父,也當(dāng)含笑九泉了!”
直到了這一刻,晏鳴才真正的老懷大慰。也直到這一刻,晏鳴才覺得真正抵消了這十二年來與愛女的分離之痛,思女之苦。
“我自是知道祖父是極疼我的,不然也不會時時上山去探望我,還時時考驗我的功課?!?p> 晏長青輕笑:“旁人總認為晏知老大人每次上山,定是找他的老親家兼老友談經(jīng)論道。殊不知,每次祖父上山,我都是一直隨侍在祖父身邊的。后面那幾年,祖父住在山上,他的身體還是我親自調(diào)理的呢?!?p> ”唔,所有的孫輩中,你祖父的確是最疼你,也最是看重你。那幾年,他在山上過得甚是安然,他十分珍惜與你相處的時光?!?p> 晏鳴微笑:“看到你外祖父把你教得這樣好,他十分的開懷,他應(yīng)當(dāng)是我們所有人之中,最為此感到欣慰的?!?p> 父女倆相視而笑。
片刻過后,晏鳴卻笑容一頓,忽然對女兒道:“你可知,你祖父臨終之前,對我說了什么?”
晏長青抬頭,靜靜的看著父親。
晏鳴聲音低而沉:“你祖父臨終之言,說,晏家的下一代,只能看你,而晏家的將來,也只能看你!”
晏長青神色一震,繼而深深動容,一雙明亮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父親,卻說不出話來。
自十五歲后,無論發(fā)生何事,哪怕此前被拒婚,晏長青俱都表現(xiàn)淡然,仿佛萬事不縈繞于心,晏鳴已甚少見到女兒變色。
“你祖父的臨終之言,原本我并無打算要告知你的。我并不愿我女兒這一生都為晏家所累。我一直希望,你這一生,能遠離京城這些紛爭,離得越遠越好,像平常女子一般去過清靜自在的生活?!?p> 晏鳴低低嘆息:“可現(xiàn)如今,在你身上發(fā)生的這些事,而你又始終不肯離開晏家。也許,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也許,你祖父父是對的,晏家的將來,真的只能由你來守護。”
晏長青垂下頭,眼眶微濕,她又想起了在山上陪伴祖父的日子。祖父,像平常人家的祖父一樣,極是慈祥,待她極好。
每日朝起夕落,她常陪祖父在竹林散步。在清風(fēng)蟲鳴之中,祖父常常與她講一些趣聞趣事。講到動人外,祖孫二人哈哈大笑。在祖父身上,她看不見一點兒曾經(jīng)作為帝師的威儀。
最后那幾年,她為祖父調(diào)理身體,煞費苦心,祖父看在眼中,無聲微笑。無論多么苦的藥,捧到祖父面前,祖父總是歡喜的一飲而盡。像是喝下去的不是藥,而是糖汁。
喝完之后,還每每頑皮的把已見底的碗伸到她面前。當(dāng)她因此對祖父展開甜甜笑顏時,祖父就像一個得了糖果的小孩一般,笑出一臉的皺褶。
無人處時,祖父總是用慈愛又隱帶愧疚的目光久久的注視著她。當(dāng)時她只單純的以為祖父是因為將她送到山上而心懷愧疚。卻從沒想過,祖父當(dāng)初,究竟是用一種多么復(fù)雜難言的心境在看她。
良久,晏長青抬頭,面容堅定,清亮的眼眸一瞬不瞬的看著父親:“父親,正如你所說,這一切,也許皆是我的命。父親,我必不會辜負祖父所托,和父親您一起,守護好晏家!”
“好!”晏鳴心中大慰,微笑:“晏家,此后就由我們父女倆守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