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王副主編可一直沒閑著。遇事就急的主編私下里找王副主編就那個項目談了話,讓他試著聯系模特和攝制團隊,還請人家吃了飯。一開始雙方至少表面上都打得火熱,心平氣和地坐下來了。東方鶴在項目提案之初就做出了預算,提交給主編之后,他自己可能是忘記了,每次開會問起項目進度的時候,東方鶴都做過預算的匯報。某一次例會,主編聽完預算的匯報后突然大發(fā)雷霆,因為這超過了他的預期。項目提案的時候兩方都通過了,主編卻突然因此而翻臉,火速讓王副主編介入項目,聯系對方,重新做了一個縮水了一半的預算。這個預算提交上來的時候,東方鶴直言“這里面水分太多,效果根本達不到設想”,這句話王副主編從此就記在心里了。后來在這個項目中,東方鶴只是做了一些邊緣的工作,直到某天她接到通知說該項目徹底停止。
“我不知道怎么會有這樣的男人!”東方鶴加班一小時等到何慶一起下班時忍不住吐槽道。
“我看你收獲頗豐,積累了不少素材?!?p> “什么素材?”
“以后可以寫進你的小說和詩歌里面啊……”
“別提了,我都多久沒寫詩了……一個多月!這一個月哪有功夫和心思寫詩啊。工作內容我都可以按時按量按質完成,只是還要天天考慮上層的心思和互相之間的斗爭,這對于我來說實在是太艱巨了。我幼小的心靈受到了傷害……”東方鶴故作自憐狀,沖著何慶眨巴眼睛。
“我們倒是想讓工作伙伴說話都沒機會,因為我們面對的工作伙伴就是電腦和代碼?!焙螒c自嘲道。
“我倒寧愿面對的是一個機器,而不是捉摸不透的人。完全!捉摸不透!實習生清一色的女生,中高層清一色的老頭。你想想……”
“畫面太違和,我不敢看……”東方鶴被他逗得直樂,他扭了個身想躲開她玩笑的拳頭。
“我現在都成怨婦了。我哥天天聽我抱怨肯定都煩死我了?!?p> “晚上想吃什么?”
“壞了,今天要不要去殷老師家啊,我哥好像沒跟我說……等會,我看下手機……”東方鶴掏出手機,翻找著所有沒來得及處理的信息?!拔腋缯f今天晚上不用去殷老師家,因為……什么?!他倆來我們家了?!”
“發(fā)生什么事了?要不要緊?”
“沒,不要緊。我哥讓我回家吃晚飯,我們老師來了。你住哪?”
“公司宿舍?!?p> “遠嗎?”
“還好。地鐵一個小時不到?!?p> “那……那你晚上跟我回家吃飯吧。反正你也沒吃晚飯……你覺得呢?”
“好呀!”
一路上東方鶴向他傾倒了這個月所有的苦水,何慶微笑著聽,不時插進幾句話,引得她哈哈大笑。他們倆并肩坐著,東方鶴幾度笑得靠在他身上。何慶在樓下買水果和零食的時候,東方鶴說“今天的故事就講到這里,老板,來杯冰水,說的我口干舌燥了都?!?p> 殷英夫婦和莊禾都來了。憶良最近帶著稻子在爺爺家住。因為她上的鋼琴班離那兒更近。大家互相又介紹了一遍,打過招呼,在廚房里忙碌的是東方巖夫婦。
“殷老師,我哥說很快就去找房子了,到時候我一個人住在這,憶良哥他們都不好意思回家了吧。是不是不太方便啊?”
“你還有一個月實習期吧,那到時候你住我家也行的。”過了一會她又趕緊補充了一句“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殷英是指著自己的孩子剛剛故去,擔心東方鶴會有什么不便說的。
“真的嗎?那太好了!我很愿意在您家住的。再說我古琴已經荒廢了整整一個月沒練了。每天回來就想往床上一躺,啥也干不動了?!?p> “看來實習很鍛煉身體……”殷英微笑著說。
來的路上東方鶴已經跟何慶簡單說了一下發(fā)生在殷老師家里的那件悲劇,何慶看到殷英夫婦一句話也不敢多說。
“何慶,你在哪個專業(yè)?”汪浩坐到他身邊。同樣是物理學院的,汪浩從事的是固體力學與材料學的研究,屬于工科,而何慶是天體物理學,屬于理科范疇,汪浩不是他的老師,沒有給他們專業(yè)授過課,所以他們雖然有一種同屬一個學院的但卻比較生疏的氣氛。
這是莊禾第一次跟殷英夫婦見面。
莊禾的氣質談不上多么獨特,顯而易見她是那種宜室宜家的女子,不忸怩不做作,大氣又讓人舒心?!皷|方巖,你的眼光不錯,你是被祝福的?!币笥⒃跂|方巖耳邊悄悄說,語氣中滿是欣慰。
“到時候來參加我們的婚禮吧?!睎|方巖憨厚地笑了。
“什么時候辦?”
“我倆是想著跟憶良一起辦呢……只是……”
“嗯?”
“他還沒求婚……恐怕有點難度了……”
“你可真夠委屈你媳婦兒的。先是結了婚不租房子住一起,然后婚禮還要等自己的好朋友一起辦……東方巖,我是該羨慕你有這么善解人意的妻子呢還是該嫉妒你呢!”
“你就羨慕嫉妒恨吧??!”東方巖笨拙起來的樣子其實是十分討人喜歡的,也許他自己不知道,但是殷英欣賞的恰恰是他的“土壤性格”。
這是殷英自己專門為東方巖發(fā)明的形容詞。在“土地”對人的生活和品性的塑造過程中所發(fā)揮的作用越來越微小的時代,東方巖身處“染缸”卻沒有失掉“土地”加在他身上的影響力,殷英曾經覺得這個人屬于“絕種”類型,打著燈籠再也找不著了的。他竟然沒有染上一丁點的世俗之氣,也沒有參與任何上層與權力的游戲,他靠著自己的勤勞本分地在都市生活到現在,現在終于有一個女人同樣也發(fā)現了他的珍貴之處,殷英的內心實際上是十分復雜的。那個時候她還不明白自己所悲傷的原因,到了她終于下定決心去做一件更加無法挽回的事的時候,她才真正無比確定。可惜這一切東方巖沒有辦法知曉,殷英的丈夫,與她同床共枕一個屋檐生活的丈夫也從未真正走進她蜿蜒曲折、幽深罅隙的內心。殷英一生中至交好友并不多,她的性情比較幽冷,讓人一看到總會聯想到冬天漫山的梅花。學習和工作這么多年來,相處過的同事和學生無數,但能讓她與之促膝而談的也唯有東方鶴一人。也許是她看到東方鶴就仿佛看到自己,那種冷清的氣質不是誰都喜歡的,更不是誰都能靠近的。
整整一學年,她教授的古典詩詞課令東方鶴如癡如醉。正是通過殷英的口、眼和手揮灑出的弧線,這些古籍中的詩句才活化在她眼前,而每一個千古不朽的作者才因此走進東方鶴豐富敏感的內心。好不夸張地說,是殷英幫助東方鶴打開了古典詩詞與現代詩歌的隱秘通道,正是通過對古典詩詞的探究,東方鶴的現代詩歌才能寫得如此之好。甚至她的古琴也一度與古典詩詞維持著一衣帶水的緊密聯系。
可以想見東方鶴對殷英的感情。雖然她并不時常和她交談,她們兩個都屬于話不多的女子,只要她們目光相遇,便能對對方的所有一目了然,在對方的眼里,她們彼此互為一架通電的掃描儀。
唯獨在東方巖這件事上,東方鶴低估了殷英對他的感情。她把對方當作自己,而她自己對哥哥的那種愛,恰恰就是殷英對東方巖感情的實質。她在看待這件事情時,忘記了她與他并非血緣關系,由此她才沒能做出任何化解她內心凝結成疾的舉動,當后來另一個不可挽回的悲劇發(fā)生后很長一段時間,東方鶴都追悔莫及。
殷英曾經很想親自去東方鶴的家鄉(xiāng)陜甘高原走訪一番,但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所有學術會議她基本都不參加,因此雖有幾次機會也錯失了。她一生中想去的地方并不多,她就像一個清心寡欲的“苦修士”,來到這個世間并沒有十分迫切要完成的心愿,所有在她內心喚起激情與熱情的因子,最后也被她巧妙地融化在每一天的生活之中,最后那些曾經令她心動的東西和存在都像星辰般圍繞著她。也就是說它們都化作大自然一般的存在,與她同處一個時空,但是不會與她肌膚相親。
“土壤”般的東方巖在少女殷英心中喚起的溫暖樸實可靠的感覺至今未變。只是她從來不會去選擇爭取和主動獲得,她得到的是上天賜給她的,比如汪浩。聯結他們的孩子如今沒有了,殷英花了相當長的時間思考如何重新面對丈夫。做學術研究的她本來相當容易梳理清楚自己的狀況,但當她思考的時候,她的理智總是不聽使喚,換言之,情感左右了一切,導致她得出的結論就是她決定要和汪浩離婚。
他們談過這個問題,在后來的時候。只不過以失敗告終。汪浩雖然不太會表達自己的愛,但他是個盡職盡責的丈夫。他沮喪地發(fā)現妻子再也不愿意和他同睡一張床,他只能一再推遲回家的時間,一般都是殷英已經睡下,她是關著孩子臥室的門睡的。玄關處為他留了一盞小小的夜燈,指引著他回到本來屬于他們倆的臥室。
東方鶴那個到她家暫住的想法不過是為了引起她說話的興趣而隨便提及的,但是殷英卻很希望這個提議生效。她收拾了家里的客房,期待著東方鶴搬進來。東方鶴說自己只有一個行李箱和一個書包,其他沒有任何東西,所以并不需要一個單獨的大房間。她便把孩子臥室床上的被褥一卷,挪到客房來了。她要和東方鶴共同使用這個房間。這個房間套著書房,其實是家里最便利的臥室了。她要求睡在客房的沙發(fā)上,把床讓給東方鶴。因為床也很寬敞,東方鶴說還是用一張床好了。那個時候東方鶴內心真實地感受到心痛。很明顯,殷英處在極度的抑郁之中。
東方巖找到了新的房子,很快便搬出了憶良家。收拾打包的那幾天里,稻子每天都躲在書房里,不愿意出來。其實最舍不得他離開的人,就是稻子了。
“你答應過我的,不離開我們。你騙人!”稻子哭著說。
“巖叔叔錯了,巖叔叔錯了。稻子原諒我好嗎?”
“不!你騙人!巖叔叔是個大騙子!”稻子的眼淚像水晶似的砸下來。
“巖叔叔不能帶著莊禾阿姨住在家里,稻子明白嗎?”
“為什么不可以?”
“巖叔叔要養(yǎng)活莊禾阿姨,還有莊禾阿姨的媽媽,人太多了,家里住不下的。”
“巖叔叔,你忍心丟下稻子嗎?我還能見到你和鶴姐姐嗎?”
“傻孩子,當然能啦!我就住在離你們不遠的地方,稻子想我了就可以來玩。好不好?”
孩子只顧著淌眼淚,沒有回答。殘酷的搬家公司來搬走了東方巖的東西,又帶著他離開了稻子的視線。她趴在窗臺上哭了很久。連憶良都差點阻止東方巖搬走,但他知道稻子只是因為喜愛東方巖,等她明白過來也就不會傷心了。
新租的房子還不錯,莊禾簡單布置了一下,他們終于在BJ有了個屬于自己的臨時小窩。莊禾多年來形成了早睡早起的習慣,她依然是每天早上六點起床做好大家的早餐。東方巖每天都能帶著自己媳婦兒做的便當,在公司羨煞了一幫單身同事。就連那幫已有家室的同事們,也羨慕不已。他再也不用去食堂吃飯了。如今憶良和提娜每天都一起去食堂吃午飯。晚餐則由東方巖負責,莊媽很欣賞女婿的手藝。晚飯后三個人圍在小茶幾前聊會天,十點半之前,莊禾肯定躺下了。
搬新居后稻子和憶良來過,提娜也來過。當憶良問起他們何時舉行婚禮的時候,東方巖沒有放棄慫恿他求婚,直接“威脅”他如果他不求婚,他們倆就不辦婚禮了。“你看著辦吧,我倆能否辦婚禮就看你的了?!?p> 憶良和提娜的感情倒是穩(wěn)步發(fā)展,也有望修成正果。自從上次出國旅行以后,憶良對稻子訴說了有關朱顏的很多事情。稻子按照自己能夠理解的,都接受了。提娜也常和父女倆在家里做飯,提娜的陪伴更多的是對憶良有效,而稻子越來越希望自己獨自待著。本來被鼓舞的憶良看到稻子關上自己的房門或書房的門就會產生對不起她的負疚感,提娜的勸慰也無濟于事。于是提娜只能提前回家。有時候她很想陪他散散步,或者像別的女生戀愛時那樣,挽著他的胳膊,去咖啡廳、電影院或商場一起把他們的幸福播撒。憶良把“抱歉”留在心底,這也是他遲遲不求婚的最大障礙。
“我不知道我是否能給她帶來幸?!€是個小姑娘,而我……她想要的,我擔心我都給不了……這樣我就會同時傷害兩個人?!?p> “你這是婚前焦慮癥嗎?”東方巖跟她在客廳喝啤酒,莊禾母女帶著稻子出去散步去了。
“如今你結婚了,可以告訴我你對婚姻的認知和感受嗎?”
“搞得像你從來沒結過婚似的……”
“我結過婚卻相當于從沒結過。你明白我內心的挫敗感嗎……我對朱顏一點兒都不了解就稀里糊涂結了婚,然后稀里糊涂又被人家甩了,你說我結的什么婚!”
“阿良,不必害怕。提娜和朱顏不一樣?!?p> “難道不是只有結了婚之后才知道是否真的不一樣嗎?”
“現在也能看出來。你結婚的時候兩個人都年輕,少不更事?,F在不同了。提娜成熟老到,我相信她選擇你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她和稻子相處不是挺融洽的嗎?”
“稻子有點變了……她們倆情緒都不穩(wěn)定,也許是我情緒不穩(wěn)定……我們三個都……都在害怕和緊張吧……”
“你刷新了我對‘糙爺們’這個詞的認知!”
“以前我只是擔心稻子,現在我擔心她們兩個……”
“提娜的改變是我們有目共睹的,她為稻子和你的付出也是人神共鑒的。你們應該敞開心扉好好談談,三個人都應該好好談談?!?p> “為我祈禱吧!”兩個人笑了。女人們散步回來了,東方巖再次定睛看稻子時,發(fā)覺她好像長大了些,她的頭發(fā)也長長了,亞麻色的長發(fā)垂在肩上,煥發(fā)著金屬般的光澤,要是短發(fā),就更像朱顏了。東方巖看著她無邪的眼睛,仿佛那一瞬看到了朱顏。
一個激靈躥過他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