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完元宵,蔡家的人正式過來提親。而在去年九月,謝家就為若暚選好了人家,中上門戶,但所幸的是她過去后即是正房。不過謝欲并不在意。他根本沒有插手若暚的婚事,而是一味托給了孟氏和外面的媒人。當孟氏來和他匯報最后選定的人家時,他蹙眉不語,擺手示意已知曉,也不再多問。月現(xiàn)出事,他根本就不愿意深究,再去查清若暚是否為他親生。反正無論真相如何,這是一個在他眼中背叛他的女人所育的孩子。當初為家族顏面,對外說二姨太是失足落水,故也必須光明正大地給予若暚該擁有的東西。
在辦完這事后,謝欲終于可以為他的三小姐費心一場隆重婚事。雖然蔡玉鋮決定去念大學,所以這兩年還需準備一番,故兩家商議,待蔡玉鋮考進了學校之后,再行婚禮。雖然屆時她已十七歲,但改朝后,女子嫁齡普遍上升,尤其頒布國法,以“早婚足以使國弱種于世界”論,要求女子不得小于十六歲出嫁,雖然這并未得到很好的實施,也無民眾支持,最后不了了事,早婚現(xiàn)象依然司空見慣。然而有國法支持,所謂晚婚也不會遭人恥笑“待嫁老女”了。
她白日不再似以前那般纏著景行,雖也離不開,不過大部分時間她都必須去孟氏房中跟著學規(guī)矩,以備將來做當家太太應(yīng)有的能力。景行變得較為空閑,偶爾也會偷跑出去給他爹煎藥。若昕知道高師傅有疾后,也很同情,直說:“你要是錢不夠,就去問賬房里要吧,就說我要用的?!?p> 景行好笑地撇過臉,修剪一株萬年松,無心之談道:“我爹要是知道我拿了別人的錢,估計要氣死過去?!?p> “我要用的錢和你要用的錢有什么區(qū)別?!?p> 他怔住,持剪刀的手僵在枝葉后,又聽她說:“唉,你來看看。我走的直不直。娘總說我走路像麻雀似的。”
她在學習淑媛的步伐,較她之前已很有一番樣子。她在兩把椅子間來回練了一下午。他剛想回答,又聽見她自言自語道:“你知道嗎?我在第一次和他見面之后,娘告訴我說,所有的男人都希望自己的夫人溫婉端莊。景行,你說他是更愿意看我真正歡喜的樣子,還是這樣呆板做作的美態(tài)?!?p> 他無法理解為何她會將原該問另一人的問題拋向自己。指間一陣刺痛,他不慎合上了剪刀,在左手中指已經(jīng)拉出一條很深的口子。他下意識地把手捏緊,不再發(fā)出任何聲音。但是她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立刻跑過來握住他的手,驚呼道:“天吶,你真不小心。挽綠,去拿藥箱來?!?p> 景行掙脫開她的雙手,把傷口收起。她突然的親昵舉動,之前再常見不過,此時卻顯得分外尷尬?!安焕涡〗阗M心,我自己去包扎就好了。”
他往外面跑去,一路直奔到假山林。那里是他和誠至首次相談的地方,也是他和她相遇的地方。他尋到了那個小山洞,從前誠至最喜歡待的地方。洞口有些狹小,對他現(xiàn)在的身形而言,很難再鉆入。四年就要過去了,他從當初十二歲的木訥男孩成長到如今十六歲。他在假山洞前,才發(fā)現(xiàn)自己悄然變化的模樣。身子高了一大截,肩膀也寬了不少。伸掌一看,也不再是當初“白菜縫里的泥也洗不干凈”的稚嫩小手。他其實并不很清楚,現(xiàn)在的自己到底長什么樣子。
上巳節(jié)那日,府中豆蔻及笄都一并來至湖畔踏青游春。今年回暖遲,春櫻來得晚,故此時正逢漫天花雨時節(jié)。幾人支起博山爐,各自焚香熏衣。若昕也不例外。她今日焚的是花蕊夫人衙香。君香取沉香棧香,又取龍腦麝香檀香為臣佐使。以蜜調(diào)之制成餅狀,擱置在香爐上。不一會兒就甜香四溢,氣味清澈沉靜。她享受這馥郁之氣,獨坐案前,專心縫制荷包,沒有像其他姑娘一般去掛花箋祈求良辰美景,見此良人。因為她已不需要。
景行見都是女子游樂,長站于此有些無趣,故和她告假,想出去照顧父親。若昕應(yīng)允了,囑咐道:“要是你爹需要什么藥材,或是想請什么大夫。你一定要來告訴我的?!?p> 他頷首,徑直往外頭走去。在上石橋前,他見到了久違的玉玫。她穿著一身斗篷,在惠風中竟也顯得單薄瘦弱,仿佛面對的是風刀霜劍。她看見景行,走上前來,開口問:“聽說三小姐已經(jīng)定親了?”
景行回答是。她又問:“那二小姐呢?”
他想起若暚此時身份尷尬,故她的婚事并沒有大張旗鼓聲張,想來玉玫幽居還并不知情。于是他也一一告知。
玉玫低下頭,悵然若失,忽然啞然失笑,“她一定恨死我了吧。所有人都以為是我害死了二姨太?!?p> 她抬目遠眺,喃喃道:“我今天原本是想出來看看,她好不好的。沒想到她還是沒能出來,聽說她被悄悄送進了佛堂。”
景行見她身邊并無人伺候。她是一個人跑出來的。他問:“您是在擔心誰好不好呢?”
“什么?”她疑惑,以為是幻聽錯覺。
“其實您清楚所有人都不好?!本靶胁恢獮楹?,在玉玫面前,他很想肆無忌憚一次,掙脫開宿命鑄成的枷鎖,平靜地說:“但是更應(yīng)該清楚,這些好與不好,都不是你們能決定的?!?p> 他并不信月現(xiàn)會做出丑事。湖色月光中的身影一直盤桓在他的心上,至今清晰可見。那么玉玫,也不過是一枚早就設(shè)計好走法的棋子。只是他想這執(zhí)棋人并非僅有一個,且在互相更替,黑白雙方都無固定的主人。這盤棋也無勝負終點,最后必是以無獨有偶作罷??掌痫L波,終是徒勞,那她也不用知道連他都半夢半醒的真相。
玉玫抬目,眼中終于泛起一點光澤。她迫切地問:“那我應(yīng)該如何?”
景行停駐下,竭盡全力,用力扯出甚少有過的純凈而干癟的笑意,囑咐道:“像你以前那樣?!?p> 他走了兩步又轉(zhuǎn)身,像是在叮囑一位相知許久的故人,語重心長地說:“一月前我在芳華園屋后的矮墻攔了籬笆,栽了些薔薇。它很好養(yǎng),生性頑強,不論破敗荒野還是喧囂馬路,都能憑一方水土盛放。您可以學著照料,并不是什么難事。以后我不能給您送薔薇了?!?p> 他已于幾日前和孟氏回稟,提了五年契滿之事,又談及高師傅的身體,想到期就攜父回家照料。孟氏自然應(yīng)允了,且笑道:“這幾年,你伺候三姑娘盡心盡力,我本應(yīng)該謝你的。也不必等到九月,端午一過,你就去賬房支兩百塊錢,跟你爹回家去吧?!?p> 景行叩謝過她的恩典,他尚沒有告知若昕。因為他認為并沒有說的必要。而盤桓在他心上的還有另一重原因,他不知道該如何同她告別。是言簡意賅地說句“拜別”,還是用優(yōu)美的辭藻堆砌出一篇感人肺腑的臨別言語,就像前人留下的詩篇——知己間告別最擅長的抒情手法。他想,他們之間應(yīng)該能算上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