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了穆爻一下。
他身上沒有什么力氣,我很容易就能推開。
“鯉兒,讓我抱一會。”
我手上動作頓了頓,伸手探了他的額頭。
還是很燙,沒有退燒的跡象。
“仙家燒糊涂了,知不知道我是誰?”
“我知道?!彼謱⑽冶Ьo了些。
我任憑他抱著,沒有出聲。我聽到他沉了聲音輕語:“就一會?!?p> 說話間,穆爻的手已經(jīng)游走到我后頸,指尖伸入我的頭發(fā),將額頭抵上我的額頭。
好熱。
“鯉兒,我們逃吧……”
我張大眼睛,看他雙眼迷離,卻始終不離,看得人直想就此沉淪,永無天日。
腦子里一陣暈眩,又是那種針扎一般的疼痛,將呼之欲出的東西阻擋在門口。只有一些零星的片段,無法拼湊不得其解。
我想起來了,我曾對那個(gè)喚我“鯉兒”少年說過說過:
“你見過三生石嗎?”
“沒有?!?p> “像你這種靈修者也沒有見過?”
“我是人,不是神?!?p> “你不想見一見嗎?”
“不想。”
“為什么?”
我記得,他回過頭,目光如炬道了句:“我知道上面刻的是誰的名字?!?p> 我忘記了,全都忘記了,隨著十年前的幽火之劫,全都湮滅,化為灰燼。
再睜開眼,眼前已模糊不清,為什么要落淚,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夜色傾城,墨色濃重,似將黑夜浸泡在藥香之中,我握住他的手,看他靠在我身上,安心地慢慢合上眼簾。呼吸交錯(cuò),青絲相纏,穆爻的體溫透過衣衫傳給我,亦真亦幻,恍若隔世。
我在穆爻床邊守了一夜,一夜無眠。
翌日清晨,我從劍宗里出來時(shí),唐璇已經(jīng)等在門口了。
我一夜沒睡,腦袋有些發(fā)昏,迷迷糊糊來了一句:“唐公子早?!?p> 唐璇看了我,眸中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嚴(yán)酷,欲言又止,卻還是彎了眼,道了一句“早?!?p> “唐公子想先去找二小姐,還是先去取玉佩?”
我料他這個(gè)放浪桃花也不知道穆棠去了哪里,等著他開口去找玉佩,等了有好一陣,他竟然笑瞇瞇開口道:“你帶路,去哪里都可以?!?p> 我腦子沒轉(zhuǎn)過來,卡了一下。
一炷香的時(shí)間后,靈渚天域邊界的元喜鎮(zhèn),炊煙四起,雞黍豐年,明楣新瓦,古街小巷,這個(gè)時(shí)辰恰好趕上早市歸來的婦人。而素邈門弟子皆是一身淺綠色輕紗,衣袂翩翩,裙擺隨風(fēng),所過之處香氣彌漫,似是花使下凡,福及人間。
“納若客居是元喜鎮(zhèn)上最大的客棧了,東邊是元東街,多賣綾羅綢緞胭脂水粉,還有一流的茶樓酒館。西邊是馬匹鐵具,刀槍棍棒,或是鐵犁牛車,油鹽醬醋。唐公子若是想找點(diǎn)樂子,東街曇花館有位姐姐,字如其人,傾國傾城,不妨去了看看?!?p> 我將行李搬山納若客居二樓,轉(zhuǎn)眼發(fā)現(xiàn)唐璇在樓下正抬頭看我,面上帶著笑,眼力卻陣陣寒意。
“你對這一帶熟得很啊。”
“何止是熟,簡直熟得不行?!蔽彝兄掳?,笑瞇瞇看著他,“唐公子也是心大,就這么直接跟著我到這里來了。您大爺不會不知道這里是哪里吧?”
“外面都是靈渚門的人,”唐璇一雙桃花眼向門外一晃,又幽幽看了我一眼,“但這里并不歸屬靈渚天域?!?p> “靈渚天域里能吃喝玩樂的地方?jīng)]幾個(gè),再加上靈渚門門規(guī)開放,久而久之溜出來玩的人也就多了咯……”
“你穿著玄皞門的衣服,就不怕被他們抓?。俊?p> “抓?。壳笾坏?,只是唐公子的人還在這里,我不想讓唐公子難堪?!蔽冶犃搜郏痈吲R下看他,“唐公子今日讓我選路,只是想看看我到底想做什么?是不是?”
唐璇不做聲。
“所以……唐公子已經(jīng)派人去查過我了?”
“別那么緊張嘛,”他桃花眼輕佻細(xì)眉,鎮(zhèn)定道:“就那么小小的查了一下……”
“小小的查?”我表示懷疑。
“你來玄皞門還不到七日,卻對我說前些日子下山的時(shí)候撿到了玉佩,三日在開陽峰,兩日在宜仙殿,昨日又在上暝居,所以,你是什么時(shí)候下得山?換句話,你是什么人?偽裝成玄皞弟子混入玄皞門想要做什么?”
他說著走上樓來,又伸手過來挑我的下巴,勾了嘴角一副已經(jīng)把我拿捏在手心里的架勢。
我沒動,連眼珠子都沒有轉(zhuǎn)一下,任憑他把我的下巴扳起來。
“還有呢?”
唐璇沒有想到我會如此無動于衷,臉上邪魅的表情一掃而光,眨了眨眼睛道:“你害怕一下好不好?”
“好,我好怕,救命啊。”我面不改色道。
唐璇一語不發(fā)看著我許久,突然目光一沉,語氣霎時(shí)如結(jié)寒冰:“你信不信,我在這里廢了你?”
不知為什么,他說這話的時(shí)候,我突然想起了二師姐捏著我的臉對我說的那句:“你信不信我把你骨頭剔出來。”
“噗”我忍不住笑出了聲,“唐公子是否還記得靈渚門的秦茯神?!?p> 話音未落,唐璇眸中肅殺瞬起,面色如凝霜,端著我下巴的手一翻,閃電般擒住了我的脖子。
“你到底是誰?”
“茯神姐姐寵我要緊,你要是把我掐死了,茯神姐姐會把你的骨頭剔出來。”我怕他手上一使勁直接把我掐死,提前預(yù)告道。
話音未落,卻見一只水凝成的雨燕破空而來,呼嘯著擦著我的臉拍在一旁的雕花木柱上,濺了一地木頭屑。
“放開她!否則我把你骨頭剔出來!”
霎時(shí)刀光劍影鋪成天羅地網(wǎng),隨著二師姐的身影躍過二樓的扶手,將我身后的窗門碎了個(gè)干凈。我聽見客棧老板來回回蕩的哀嚎聲,看到唐璇眼里的動搖,以及二師姐腰上隨動作左右擺動的玉佩。
“嘩!”
“茯……神?”
碎片落地,一切歸為寧靜。
與此同時(shí),另一個(gè)聲音在客棧門口響起,“茯神!打壞的東西自己賠!”入眼是一張狐貍臉,彎著眼睛,負(fù)手笑盈盈地邁進(jìn)門來。
是蘇木。
事不宜遲,我大喊一聲:“蘇木哥哥接我!”,使勁掙脫唐璇的魔掌直接從二樓跳了下來。
“咔啦!”我聽見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
我扭頭看到蘇木愣愣站在原地,一臉不可置信地盯著我看。
“我讓你接我啊……”我氣若游絲,腦袋陣陣發(fā)昏。
蘇木這才猛地緩過神,閃身過來扶我,在我背畫了不知道什么符咒,止住了疼痛。
“你好久沒叫我蘇木哥哥,我有點(diǎn)不適應(yīng)……”他畫完符起身,像“蹂躪”七澤那樣“蹂躪”了一把我的頭發(fā)。我卻總覺得他這句話說得含含糊糊,想讓我聽清楚又不想讓我聽清楚。
“那你也要過來接我啊……”我抱怨。
卻不想蘇木又換上一副笑面狐貍臉,道:“你再叫幾聲,我一定過來接。”
嬉笑歸嬉笑,在蘇木看到唐璇的時(shí)候,嘴角抽了抽,回頭陰仄仄看了我一眼。
“人是你帶來的?”
我連忙點(diǎn)頭,“快夸我!”
“嘖,你闖禍了?!?p> 我不明白蘇木的話,轉(zhuǎn)頭去看二樓上的兩個(gè)人。
二師姐一動不動背對著我,背在身后握著劍的手骨節(jié)蒼白,筋脈突起,沿著她白皙的手腕子向上延伸,顫抖不止。而唐璇看著二師姐,想扮出一個(gè)笑容,卻淹沒在滿眼的悲傷中,非哭非笑,叫人好生心疼。
“敢問,”我聽見二師姐的聲音,強(qiáng)壓平靜,“素邈弟子怎會來此地?”
唐璇一閉眼,再睜眼時(shí),已是一副陌路人的神情,“據(jù)我所知這里并不是靈渚門的屬地,玄皞天域的事,靈渚弟子還是不要過問為好?!?p> “此地雖不是靈渚屬地,但是進(jìn)入靈渚天域的重要關(guān)口,還請閣下速速離開?!?p> “既然不是靈渚天域的地方,只要我不進(jìn)靈渚天域,就和你們沒有關(guān)系吧?!?p> 寒風(fēng)帶雪,句句嚴(yán)冬。
不對,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唐璇見到二師姐應(yīng)該會開心地原地起飛,可眼前兩個(gè)人,與我預(yù)想的完全不一樣。
冬陽溫暖,指尖卻冰涼。尤其是這樣的冬天,雕花的窗欞,薄薄一層窗紙,完全擋不住寒風(fēng)凜冽。
我實(shí)在看不下去,剛想起身去勸這兩個(gè)人,被蘇木一把扯住。
“阿鯉,出來。”
走出門外,一個(gè)巴掌直接落在我的臉上。
我愣了好久沒有動作。臉上火辣辣地疼,像傷口赤裸裸暴露在空氣中,被風(fēng)霜撕扯。
“自私!”
我抬眼看到蘇木,臉上一絲笑也沒有,瞇起的眼睛如利刃,能將我生吞活剝。
“茯神既向你提過唐璇,自然也向你提過兩人已經(jīng)狠了心訣別,從此再見便是陌路,你如今又把唐璇到這里來,還給門內(nèi)弟子留記號讓我?guī)宪蛏?,除了你的一廂情愿,我想不到別的理由?!?p> 我確實(shí)這么做了,我不否認(rèn),我想看到二師姐和唐璇喜極而泣,想看到他們終成眷屬,到頭來卻只有從此山水再不相逢。
自私,從頭到尾都是我一廂情愿的期待,以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自以為是沾沾自喜,借此來愉悅自己罷了。我在做什么?我到底在做什么?
“阿鯉……知錯(cuò)……”手好冷,全身都好冷,就像心臟快要靜止了一樣,“但是阿鯉不甘心,為什么唐璇和二師姐就要這樣草草收場,一樣是靈修門派,一樣是長老親傳,一樣是鏟惡除邪……”
只是兩個(gè)不同的天域而已……
“世間萬事皆不如你想得那么簡單,尤其是愛恨情仇,若件件隨心如意,就沒有無奈兩個(gè)字的出現(xiàn)?!碧K木的聲音平靜無波,就像看透了所有人世的荒涼,再平常不過。
“那……大師兄?!睙o論如何,請給我一個(gè)答案,“茯神姐姐和唐璇,還有救嗎……”
蘇木看著我,眼神晃了一下。
“無救?!?p> 深冬寒沁骨,骨包心,心卻比骨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