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暮時分,我與顧曲二人尋到西街泠鐵鋪子,依舊一無所獲,然而為時已不早,我只得匆匆替二師姐買了桃子,自西街抄近路趕回客棧。
踏入園門,只覺得氣氛有些異樣,四周寂寂無聲,無燈無燭,連絲絲蟲鳴也不知去向,唯有天風吹過竹林沙沙,入眼皆是夜色濃重如水,隱蔽之處光影混沌不分,月色之下水波蕩漾如輝,明暗并存,陰陽分明。
平日在靈渚門里,這個時辰可是最熱鬧的。弟子們結(jié)束了課業(yè),總會三兩成群去凝霜湖外的元喜鎮(zhèn)上消遣,掌門覺得無礙放任他們,齊無洛又極少露面,最可怕的是地北伯打著“尋歡作樂”的名號率輪回殿一眾弟子出去玩耍,等到明月當頭才肯回來。
眼下這情況,連半句人聲都不曾聽見,十分不正常中透露著九分詭異。
只怕是提前三日去十二分野臺議事的二長老回來了。
想起蘇木在臨行之前告訴所有的弟子,掌門閉關(guān),大長老無心鼎劍大會的事,三長老不在門中,故此次鼎劍大會諸多事宜皆有二長老負責。
“鐵面無私二長老,你若不服你就跑!”
顧世方反應也是奇快,當即拖起我和曲祐就想往后院溜,三個躡手躡腳的人貼著屋子的墻根,貓著腰一寸一寸向前挪動。
卻聽得身后一聲清冷嚴厲的呵斥,如當頭棒喝,霹落下來。
“你們?nèi)齻€!站??!”
見二師姐叉著手站在客棧門口,面色泠冽,怒目而視。
“讓你們?nèi)ベI朱砂,你們沉朱砂池子里了?這么晚回來,等著我去撈你們嗎?”
顧世方不出聲,曲祐也不敢出聲,我自覺是替二師姐做苦力,她該不會打我,便小心翼翼開口。
“鎮(zhèn)子上的朱砂都被沂竹門買走了,我與顧曲二位師兄費了許多功夫也沒有找到,而且我們在路上遇到庭山門尋釁滋事,被他們糾纏,才耽擱了些時辰?!?p> “找不到朱砂,你倒有時間買桃子,跟我去見二長老?!?p> “咦!”我以為自己聽錯了,“這桃子不是……”
“人贓俱獲,你莫要再爭辯了,剩下兩個回房間老實待著,若讓我看到你們偷偷溜出來,小心你們的骨頭!”
在萬分驚異以及不知所措之中,顧世方意味深長地拍了我的肩膀,待那二人走遠,我才從麻木中緩過神來。
“二師姐……這你的桃子,你不記得它了嗎?”
卻見剛剛還不茍言笑的二師姐忽而緩和了神色,略帶躊躇地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快跟我來?!?p> “不要……”
“你且過來,我也是奉命行事,不要讓我為難?!?p> 聽二師姐這么說,我愈發(fā)欲哭無淚。
我是‘阿柘’,是正經(jīng)的靈渚門弟子,不曾犯過他的忌諱,或許……只是而長老他老人家風濕腰酸背痛筋骨疼,找我去給他貼一副膏藥。
行過正廳,繞至西廂房,房門緊閉著,從隔扇門的雕花縫里透出微弱的燭光,忽明忽滅,在門扉上映出三兩個扭曲模糊的身影。
二師姐探手敲門前,忽地回過頭來,給了我一個擔憂的眼神。
“咚咚?!?p> “進來?!?p> 且聽一聲低沉洪亮的應答,隔扇門被從外向里拉開,不見開門者,放眼望進去,見一矮腳茶木案,上有黃銅燭臺明火幽幽,兩側(cè)分置蒲團,上邊肅穆地跪坐著兩個人。
蘇木,七澤。
見我出現(xiàn)在門口,七澤不停朝我擠眉弄眼,用口型瘋狂向我暗示:“跑!快跑!”
沒等我反應過來,二師姐已然出了聲:“回掌門,人已經(jīng)帶到?!?p> 掌……門?
循聲而視,自燈火幽暗出處緩緩顯出一襲黑色靈渚袍來,與蘇木一樣的如雪鬢發(fā),目色滄桑,眉目間似有風霜雨雪,歲寒之后,愈發(fā)神采奕奕。
確是掌門,我在子午殿里見過,不會認錯。
可“正在閉關(guān)”的靈渚門掌門,又為何會出現(xiàn)在乾合鎮(zhèn),反而該來負責鼎劍大會的二長老,卻始終不見人影。
“來得正好?!?p> 掌門悠然緩了步子踱到茶案前,自顧自坐下,整頓了衣衫,和藹地朝我和二師姐招手。
“過來坐,不必客氣?!?p> 我應了一聲,自忖先將事情弄明白,以不變應萬變,便隨二師姐落了座。
且見茶案中間正燙著一壺酒,酒盅由水浴的器皿套著,下面燃了一盞靈石燭,隨風緩緩悠悠,溫著皿中的清水,不多時,酒的醇香味就從酒盅里滿了出來,漫過杯盞,流云似霧在案上輕柔淌過,浸透了心神。
“我讓店家備了些溫酒,你們且嘗嘗?!?p> 說罷,酒便遞到了面前。
“常言道,春捂秋凍,這都入四月了,可天氣還這么冷,你們平日里可得緊著點,不然等到我這把年紀,可有你們的苦頭吃?!?p> 蘇木似是習慣了掌門的溫和,道了句謝便接過酒盞,二師姐倒也不怕,正襟危坐之下,謝過掌門也接了酒盞,倒是七澤,脊背挺得筆直,伸手的時候,臉上艱難咧開的笑都緊張地有些僵硬了。
“蘇木,這幾日你為靈渚門耗費了不少心神,你幸苦了?!?p> “回父親,不辛苦?!?p> “怎么會不辛苦,看你的眼睛,都腫成什么樣子了?!?p> 我順著掌門的話,抬眼瞧了蘇木,確見他腫著眼睛,苦笑著按了自己的眉心,無話反駁。
閑聊至此,我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妥,可每每瞧見七澤欲言又止的神情,又總覺得氣氛有些不太正常。
但比起嚴肅的老二和不著邊際的老三來講,年紀最大的掌門溫文謙遜,做事穩(wěn)重,公私分明又恪盡職守,該不會故意放出什么折騰人的幺蛾子。
如此一想,我便放下心來端了酒盞,可唇未及杯,只覺得有兩道銳利的目光從頭頂射過來,直穿入我的腦殼,似是要把我的魂魄都看透。
接著我聽到一句話。
“沒想到,阿鯉竟也有用藥的本事。”
二師姐端著酒盞的手劇烈抽搐了一下。
“噗……咳咳咳……”七澤一口酒嗆在喉嚨里,扶著桌子咳得上氣不接下氣。他甩了酒杯,猛地從地上竄起來,攜狂風向我閃來,扯了我衣服的后頸,頭也不回朝著門就是一陣狂奔,欲奪門而逃。
門扉貼著他的臉轟然合攏,另有一只無形的手運八分蠻力迎面一掌,拍得他騰空而去,四肢亂舞如斷線紙鳶般撞在茶案邊沿,撞得案上杯倒酒撒,凌亂成曲。
“嘶……”我撞在墻壁上眼冒金星,一時間連東南西北都分辨不清,踉踉蹌蹌地又撞上柱子,眼前一片混亂。
“你們幾個年輕人若能騙過我,我這掌門還做不做了?”
掌門一整衣袖,面對著半個身子架在茶案上的七澤,若無其事地斟起酒。
“你們無視門規(guī)隨意挪用靈渚門的法器,又私帶書司離開東閣,靈渚門如今留不得你們了?!?p> 話音一落,二師姐首當其沖地煞白了臉色,一聲“掌門!”喊得肝腸寸斷。
“掌門,我們確實有錯,可……”
后半句未出口,當即被呻吟打斷,七澤在茶案上面目扭曲地翻過身來,長吁一口氣,道:“什么?靈渚門還有門規(guī)?我以為……唔唔……”
后面半句被大驚失色的二師姐強硬地捂回了他嘴里。
掌門聽罷,緩緩搖頭閉眼,眉目間皆是悲戚,似恨鐵不成鋼,搖了半晌,忽而“噗”一聲笑了出來。
“你這句話要是讓天南聽到,你怕是要將他狴犴殿里的十輪杖刑都受上一遍。”
掌門一笑,眾人便知,他只是想找借口來調(diào)侃我們,并無意真正對我們責備。
“二長老才聽不到,他根本就沒有來乾合鎮(zhèn)……”七澤扒開二師姐的手,翻身下案,略帶不滿朝掌門行了一禮:“我們知錯了,想怎么罰全憑掌門做主?!?p> “罰,我要怎么罰你,蘇木把神柘木從靈渚倉里拿出來的時候,我便知道你們又會搞些新的名堂,若是要罰,我知情不報,縱容你們胡鬧,是不是連我自己都要罰進去?”
還在行禮的七澤聽罷,忽地放松了神色,朝著掌門抱怨:“你嚇死我了,大伯!”
“毛頭小子,不經(jīng)嚇,”掌門挑了眉,笑道:“我像你們這么大的時候,什么事沒有做過?要是事事都追究起來,我?guī)煾咐先思以缇捅晃覠┧懒?,再者說蘇木做事穩(wěn)重,我也是知道的,既然事經(jīng)他手,我也不再多過問,你們要玩要耍也好,只要無傷大雅,我就當作沒看見。我可不是天南那塊石頭,什么都要照著條條框框來。”
我本以為自己的鼎劍大會生涯會就此終結(jié),然并非如我所想,大伯“留我一命”,讓我感動得涕淚橫流,暗嘆佛祖顯靈,造七級浮屠。
“所以呢?”在一旁默了許久的蘇木忽地開了口,字句之間有如秋意肅殺?!案赣H是故意將那賬本放在子午殿里的?”
賬本?
這對父子打啞謎,我與二師姐同七澤都一頭霧水,只見得兩個人你來我往,明槍暗箭好不熱鬧。
“說不上故意,就是恰巧看了眼,放在那里了。”
“父親閉關(guān)修煉,靠看賬本解憂,好雅興。”
“談不上雅興,不就是閉關(guān)許久百無聊賴,出來閑逛恰巧看了眼嘛?!?p> “呵”一聲冷哼自蘇木而出,“恰巧閑逛,恰巧看了賬目,恰巧將賬本丟在子午殿里,恰巧我去查賬,恰巧……賬目里有神柘木,是嗎?”
須臾靜默,只聽得空酒盞放落在案上,石木相抵,響聲清脆。
掌門嘆了氣,面上多了幾分無奈愁容,道:“給為父留點面子不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