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霧的晨曦中,冰凝推開房門,徑直走向火云宮中的桃花園。
炙弦背對著冰凝坐在一張八仙桌前,脊背挺拔,卻僵直。
冰凝走到桌邊,在炙弦對面的石凳上坐下。
一雙吊梢狐貍眼低垂,更顯狹長,冰凝隱約覺得今日這狐貍與之前不大一樣,只見他雙手十指相扣,微微握拳置于桌面。
炙弦發(fā)現(xiàn)冰凝在打量他,也不說話,拿起手邊茶盞垂目默默淺酌。
然則,冰凝觀察了一陣兒,卻發(fā)現(xiàn)炙弦君的那杯茶水未有半分消減。
平日里活潑灑脫、笑意綿綿的炙弦君,不知在想什么,如此出神,且深沉。
冰凝覺得無趣,便起身打算自己走走。
剛離開石凳,低沉的聲音響起:“凍天城的精靈,都這么癡心的嗎?”
冰凝愣住,一時覺得莫名其妙,轉(zhuǎn)身停住,且聽這狐貍還會冒出什么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驚人妙語。
“他注定是要和東海龍王的長公主成親的,如果冰凝仙子愿意,可以一直呆在我火云宮中。”
他抬起絕美的臉,綻開一絲笑容,笑眼中遮蓋不住眼底滿溢而出的失落。
冰凝似乎明白了,八成是昨晚他看見自己去了玄穹宮。
冰凝對他的心意將信將疑,既不能解釋,也不能否認(rèn),不想繼續(xù)撒謊,卻也沒法糾正。
“神君,我先回房補(bǔ)覺了。”
“叫我炙弦吧?!?p> “呵呵,叫名字多生分,是不是啊狐貍君?”
炙弦噗嗤一笑,尷尬氣氛頃刻消散。
?。?p> 火云宮的日子過得輕松自在,除了吃飯睡覺,冰凝便在炙弦的書房看書。
這仙界的書籍和她在觀塵鏡中所見的書籍字跡相差無幾,只是內(nèi)容更加晦澀難懂,她便挑那些大多是圖畫的書來看。
有時看著看著也會走神想心事,煩惱的事情總是揮之不去。
炙弦這幾天也沒有外出,大多時間都和冰凝在一起,他們一同吃飯,一同散步,一同在書房看書,相處得頗為舒心愉悅。
不過冰凝發(fā)現(xiàn),炙弦吃東西是吃得極少的,感覺就是作個樣子而已,走起路來也是飄忽不定,忽快忽慢,不甚穩(wěn)重,看書那也是極不認(rèn)真,一本書翻不了幾頁便要聊上幾句。
他大多聊些六界吃喝玩樂的事情,還有就是一些天宮八卦。
不過現(xiàn)在的冰凝是一點也不關(guān)心這些奇聞軼事,滿腦子都是元風(fēng)、炎烈、凍天城、還有冰劍。
不知炙弦什么時候再外出去找冰雕,這次她一定要找機(jī)會一起出去了解一下外面的情況。
一日午后,日頭火辣辣,他倆又坐在書房的地上翻著花花綠綠的書冊。
冰凝突然翻到一本畫滿各色風(fēng)景和狐貍的卷軸,好奇道:“狐貍,這上面畫得是你嗎?”
冰凝舉著畫冊在炙弦眼前晃著,炙弦懶洋洋地伸手接過,掃了一眼,笑道:“小兔子,你眼力還真不錯?!?p> “你之前說過你本是個妖精,可你怎么會在天界呢?”
冰凝從他手里拿回畫冊,邊翻邊問他。
“此事說來話長,想當(dāng)年在妖界,本君還是一直毛絨小紅狐時,那可是受盡磨難啊……”
炙弦幽幽說道,接著便起身挪至?xí)肋吿倌咎梢翁上?,“本君困了,你接著看,我先睡會兒?!?p> “狐貍君怎的說話說一半便要睡覺?!”冰凝裝作生氣道。
“你們兔子好奇心就是重,我們做狐貍的雖然好奇心也重,但卻懂得收斂,你啊,嘖嘖?!?p> 話畢,他便不再理冰凝,自顧自睡去。
冰凝想想算了,狐貍君的話也不無道理,細(xì)想他若是對自己的來歷刨根問底,自己一定也無所適從。
輕輕的敲門聲傳來,冰凝趕忙去開門,是天米。
“神君,沐沫仙子來了。”天米略略提高了嗓音。
那狐貍睡得深沉,沒答話。
冰凝聽著這名字十分耳熟,搜索記憶,猛然想起是那夜火云宮著火時,一干人等喊叫著要去尋找來滅火的,正是這位水神沐沫仙子。
聽起來是個不小的仙階名頭,冰凝趕忙去搖醒了炙弦。
?。?p> “沐沫仙子大駕光臨,炙弦有失遠(yuǎn)迎!”
炙弦快步行至前廳。
冰凝因不想其他人看見自己,便立于屏風(fēng)之后,從屏風(fēng)空隙間望向里面。
炙弦繼而扭頭沖冰凝微微一笑,那笑眼分明在說,你們這些兔子啊,膽子甚小、好奇心甚重!
一身水藍(lán)色紗裙的窈窕女仙云淡風(fēng)輕地站在火云宮正廳,未施粉黛卻盡顯清雅出塵。
“炙弦神君,沐沫這廂有禮了。”
那仙子福了福身,輕柔細(xì)膩的聲音帶著淡淡羞澀。
冰凝聽著,心里有些怪怪的感覺。
“一向聽聞水神不喜炎熱天氣,這么大日頭,怎的會出門來小神宮中?”
炙弦邊問邊將沐沫仙子引領(lǐng)上座。
“神君那日修煉九天神火時,不甚燒著了宮殿,幸得東海龍王及時趕到滅了火勢??上М?dāng)時沐沫正在普陀山拜訪觀音菩薩,沒能幫上忙。前日回來聽宮娥們提及此事,覺得很是過意不去,畢竟天宮失火本應(yīng)是沐沫職責(zé)處理。沐沫此番前來,一是向神君表達(dá)歉意,二是想看看神君這里是否有其他損傷需要沐沫幫忙修復(fù)。”
“額,仙子這是來揭短嘲笑在下了……”
炙弦尷尬地笑了笑,吊梢眼朝冰凝的方向瞥來,一副不好意思的神情,想是被冰凝知道了糗事十分慚愧。
聽他此言,沐沫顯是慌了,急道:“神君說的哪里話,沐沫怎會……怎會……”
滿臉緋紅如桃花散開。
“哎呀,仙子莫急、莫急,小神想是說錯話了,仙子莫怪、莫怪?!?p> 聽著他們的對話,冰凝覺得好笑,一不小心笑出了聲。
炙弦兩道閃爍的目光又射過來,連同那沐沫仙子也好奇地朝屏風(fēng)望了望。
冰凝趕忙朝里側(cè)挪了挪,捂住嘴。
“是府上天米嗎?還是其他宮娥?”沐沫問道。
“哈,可能是打掃衛(wèi)生的姑娘們在打鬧,仙子莫怪。我這火云宮向來沒規(guī)矩,她們都散漫慣了,呵呵。”
沐沫仙子水眸閃爍:“神君親善隨和,沐沫十分敬佩。那個,神君,明日家父水德星君壽宴,不知神君可有空前來?”
又是一陣緋紅蔓延仙子的如玉雙頰。
“水德星君向來關(guān)照炙弦,星君壽宴炙弦一定會到,嘿嘿。”
炙弦依然嬉皮笑臉,“星君他老人家還真是客氣,派個小仙侍來通知炙弦即可,卻還勞煩仙子親自跑一趟,炙弦受寵若驚,受寵若驚得緊吶,哈哈?!?p> 沐沫仙子低頭淺笑:“那神君先忙,沐沫告退?!?p> “我送仙子。”
炙弦笑嘻嘻地送走了水神。
?。?p> 次日下午,炎熱嗜睡。
“小兔子,今晚水德星君壽宴,你隨我一同前去可好?”
炙弦晃著冰凝的藤椅背,節(jié)奏不穩(wěn),令人暈眩。
冰凝拍開他搖晃的手,閉著眼道:“不去?!?p> 炙弦端了個小凳,坐在冰凝對面,鄭重其事道:“我有一只隱靈鐲,你戴上,管保修為再高的神仙也認(rèn)不出你的元靈。你隨我出去,沒人會知道你是凍天城的冰靈族精靈。”
冰凝奇道:“神君為何會認(rèn)為我害怕被別人認(rèn)出?難不成你們這天界竟真的容不下我們凍天城的人???”
話雖這么說,但冰凝知道自己絕對不能跟他外出。即便有什么隱靈鐲,她還是害怕別人認(rèn)出自己。她深知自己危機(jī)四伏,每走一步都要萬分小心。
“你難道不知道天界容不下凍天精靈嗎?你難道不是逃出來的嗎?莫要再裝,你為何總是提防著我?你沒發(fā)現(xiàn)整個火云宮除了天米,再無其他仙婢仙侍嗎?”
“你自己去吧,狐貍。我對壽宴什么的不感興趣。”冰凝別過頭。
炙弦不再說話,拖著步子離開了書房。
冰凝微微側(cè)目,無奈地看著那一抹火紅身影在門邊消失。
*
是夜,冰凝熟睡中。
房門忽被猛得推開,霎時一陣酒香充斥了整個房間。
驚坐而起的冰凝眼前卻是一身火紅的炙弦神君。
他立于床前,一動不動,還好冰凝習(xí)慣睡前點著宮燭,不然一定會被嚇?biāo)馈?p> 燭光中,炙弦雙頰上不知何時已飛上兩抹淡粉,吊梢狐貍眼蒙了層潤潤的水煙,那瞳仁竟也有些泛著紅光。
可這般干站著卻是怎么回事?
“狐貍,狐貍,狐貍君,炙弦……”
冰凝重復(fù)地叫著他,他仍舊一聲不吭。
冰凝急了,站起身拿手輕輕戳他。
豈知,他晃了晃竟順勢倚倒在了冰凝肩上,一陣酒香迎面撲來。
冰凝這才明白他已醉了。
觀塵鏡中的凡人醉酒,有的話多,有的愛笑,有的手舞足蹈,有的還喜歡打架,然則像狐貍這樣不言不語,安安靜靜的,真是酒品極好。
他靠得自己這般近,冰凝感到有點緊張,心跳加快。
忽感覺他有順著自己的肩膀往地上滑的趨勢,冰凝連忙騰出一只手來攬住他。
冰凝費勁地將他在床上擺好,看來今晚這床只能讓給這醉狐貍了。
無妨,書房的藤木躺椅也是極舒適的。
炙弦唇色紅潤,閉著雙眼,斂了平日里的活潑勁兒,兩扇睫毛在眼下投下兩片乖乖巧巧的影子,看來像個稚氣未脫的孩子。
冰凝悄悄欣賞了一陣兒,安置妥當(dāng)準(zhǔn)備去書房睡覺。
剛想轉(zhuǎn)身離開,炙弦竟睜開了一雙狐貍眼,無限嬌媚地將冰凝一望,輕聲道:“別走?!?p> 冰凝心中一顫。
“你醉了,睡吧。”冰凝像哄孩子一般說道。
炙弦目光盈盈。一副惆悵且溫柔,甜蜜且憂傷的神情。
他拉住了冰凝的手,幾分暖意,讓冰凝不由地也握緊了他的手。
炙弦全神貫注地將眸光糾結(jié)在少女臉上,頰上淡粉順著那完美弧度的瓜子臉向著修長的脖頸蔓延泛濫而去。
冰凝眼看情況不對,忙松開手,嚇退了幾步。
若真與狐貍舉止親密,怕是會被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份,像她這樣朝不保夕的人,實在不該讓別人對自己生出情意。
“你為何不信我?我何曾害過你?我去你們凍天城找你們那什么破冰塊兒,我知道你是逃出來的。我一回來就遣散了其他仙侍仙婢,只留下一個天米照顧你,還不安全嗎?你為何還不信我?。俊?p> 冰凝心中一驚,急急撲向塌上人,雙手抓住他的肩頭,故作鎮(zhèn)定問道:“你知道了什么?凍天城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
炙弦聽及此,頹然一笑。
“你不知道?原來你不是逃出來的,你竟真是為他而來九重天的。呵,枉我對你……”
“別瞎扯了……你剛說凍天城到底怎么了?”
冰凝雖然從未見過凍天城的人和景,但她自從知道自己是誰,便再也無法將那里當(dāng)成與自己毫不相干的地方。
“炎燚魔軍留下的火氣,長期與那里的寒氣交融抗?fàn)帲儺悶閮鎏炀`的傳染惡疾。凡染上者,靈力逐漸消散,直至灰飛煙滅……”
冰凝又感到雙眼開始灼燒、融化,心里像被什么堵著一樣。
“凍天精靈從不善戰(zhàn),一直是靠天寒玄冰靈氣維護(hù)的強(qiáng)大結(jié)界自保一方……”
元風(fēng)對天帝說的話又回蕩在耳畔。
炙弦忽地抱緊了冰凝。
“你是在兩萬年前,他在凍天城和炎烈魔軍大戰(zhàn)時,對他生出情意的嗎?”
冰凝一臉懵圈。
“不管你因為什么來到這里,從你沖入火中救我時,我便決定永遠(yuǎn)保護(hù)你。其實你不必害怕,你只是個雪兔精靈,又沒有染上火氣惡疾,縱使天帝封印了凍天城,不得進(jìn)出,卻也不會容不下你這只無害的小雪兔?!?p> 倘若她只是雪兔,又何必這么小心翼翼?
可她是天寒玄冰,眾矢之的,那個什么炎烈怕是做夢也想法滅她。
真是莫名其妙的冰火不相容。
“既然如此,你為要何遣散其他仙侍仙婢?你為何要我戴隱靈鐲?”冰凝疑道。
“我擔(dān)心你害怕,怕凍天城的慘狀是非連累自己,怕其他人知道你是凍天精靈看不起你。我本也是妖界一只狐,剛來天宮之時我也很害怕,我懂。”
“是的,我害怕?!北荒茼樦f道。
“然則,你這般在外,沒人會認(rèn)出你的元神,除非法力極高的神仙刻意探你元靈。”
“就像你一開始想觸我額心探我元神一樣嗎?上次被我阻止了,你要不要再試試?”
冰凝努力掩飾自己的緊張,笑問道。
“你不是說過你是雪兔嘛,我自然相信你?!敝讼也[眼笑道。
“萬一我騙了你呢?”
冰凝忍不住問道,問完便十分后悔。
然而炙弦只是笑笑。
“無論你是什么,你不想說便不說,我不在意你到底是什么?!?p> 冰凝依偎在炙弦的懷里,思緒萬千,炙弦溫潤的雙手輕拂著她的臉頰。
一陣急促腳步聲打斷了此時的曖昧氣氛,冰凝急忙起身。
“神君,你……怎么……在這?天米,天米找了好久。”
天米怯生生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原來炙弦沖進(jìn)冰凝的房間,竟連門也未關(guān)。
“怎么了?”
炙弦側(cè)目皺眉問道。
“水德星君府上洺錫星使在前廳等您,說是宴席上您遺落了東西,特來送還?!?p> 炙弦聽及此,雙手慌忙在身上四下摸索,“啊呀”了一聲,旋即一骨碌爬了起來,一聲不吭沖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