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凰讀了信,又聽著榮晦大師的講述,自己又慢慢把整個故事補(bǔ)全。
褚秦家中父母早逝,前來投奔姑父姑母一家,可惜姑母也過世得早,后來是靠著姑父林舉人資助才繼續(xù)讀書的。
他比林容娘要年長五六歲,他第一回見到容娘時,她還是個小姑娘,瘦瘦弱弱的,一雙眼睛卻很明亮。他當(dāng)時想,這大約是他見過的最美麗的一雙眼眸,清如秋水,天生含情。陳氏剛嫁入林家沒兩年,也生下了一個女孩,取名碧玉。她雖寵自己所生的女兒,可是對前夫人的女兒林容娘,卻也是不差的,至少旁人都挑不出什么毛病來。
陳氏不光對林容娘不錯,就是對褚秦也頗為體貼溫柔。她總是笑著逗弄這位小少年:“將來我把我家的容娘送給你好不好???”
年少的褚秦還對男女之間的事情半懂不懂,聞言立刻跳起來反駁:“不好!她長得難看死了,我才不要她!”
林容娘在一旁聽見了,眼淚半落不落,含在那雙清如秋水的雙眸中。
陳氏又笑著摸摸他的頭:“你這樣說話,可知道妹妹會傷心的?”
她傷心了又關(guān)他什么事?褚秦不屑地想。
不過是一個小丫頭罷了。再說他也沒說錯,這小丫頭瘦瘦小小的,頭發(fā)也有點(diǎn)黃黃的,的確是難看得很,陳氏那樣豐滿溫柔的模樣才是他喜歡的,會讓他想起自己已故的母親。
褚秦慢慢往屋里走去,手上還拿著一卷書,一面念一面記,忽然一個瘦瘦小小的身影沖了過來,正撞在他的身上,把他手上的書都撞掉了,他瞪了對方一眼,還沒說話,卻見那小丫頭捧起他的手腕用力一口咬下去,咬完就跑。褚秦伸長手臂,一把抓住她的肩:“喂,你干嘛咬我?”
容娘轉(zhuǎn)過頭,那雙秋水般的眸子眨了一下,大滴大滴的眼淚就砸在他的手背上。他像是被燙到一樣松了手,那丫頭就像是一條滑不留手的魚一樣跑進(jìn)小花園里,不見了人影。
褚秦在近思書院讀書,書院在城里,而林府在城外,他每日都要進(jìn)城。有幾天,他都會注意到身后跟著一條小小的尾巴,小女孩自以為躲得隱蔽,一直跟隨他出了林家的田產(chǎn)才回去,等他從書院回來,她又會在同樣的地方跟著他回家。他又好氣又好笑,可又不敢再去惹她,便自己對著空氣說話:“喂,小丫頭,你到底躲什么?。烤筒荒茏哌^來,咱們一起說說話嗎?”
沒有人理他。他又對著空氣說了兩遍,見她還是不愿意出來,便作罷了。
翌日,他卻見著那黃毛丫頭捧著一碟糕點(diǎn),等在他的必經(jīng)之路上。
“唔,有點(diǎn)甜了,”褚秦嘗了一口糕點(diǎn),那糕點(diǎn)的樣子做得不好看,形狀也不太規(guī)則,“少放些糖就好了,還有,你做得這個是……貓?”
原諒他當(dāng)真認(rèn)不出那到底是什么玩意,只能隨口猜一個。他心道,女孩子總是喜歡貓的吧?要么就是兔子?
誰知那黃毛丫頭嚴(yán)肅地開了口:“這是老虎。”她又指著另一塊奇形怪狀的糕點(diǎn):“這是熊?!?p> 褚秦:“……”所以說,為什么你就不能喜歡一點(diǎn)可愛的小動物?
陳氏和藹可親,小妹妹林碧玉活潑可愛,姑父并沒有嫌棄他,反而資助他繼續(xù)念書,他覺得自己還挺幸運(yùn),碰上了一家好親戚。他每回同林容娘說起陳氏很像他已故的母親時,她的表情都有點(diǎn)不服氣,她并不是那種口才好得可以天花亂墜的人,只是哼了一聲:“虛偽!”
林容娘是當(dāng)真覺得陳氏虛偽,明明人人都夸她會做人,可是她對她做出來的事,總會讓爹爹把她推得更遠(yuǎn),也更加寵愛妹妹林碧玉。一個做什么都面面俱到,不讓任何一個人感到尷尬的人,每回都能顯得她特別不懂事,特別稚嫩,一次兩次還能說是巧合,可是日子久了,她又怎么會感覺不到。
可即使她心知肚明,她卻找不出證據(jù)來,如果鬧開了,別人只會覺得是她小題大做,小雞肚腸。
褚秦自然也不能懂她。
又有一回,陳氏失手把爹爹書房里的香爐打碎了。那只香爐,是她母親還在的時候購置下來的,也只有這只香爐還擺在顯眼的地方,其余的物件都漸漸消失在這座宅子里。林容娘當(dāng)時發(fā)了好大脾氣,怎么可能是失手把這只香爐打碎的?這香爐很大,又沉甸甸的,就算是她雙手去抱,也抱不住,這十幾年都沒打碎過,又怎么會打碎?
她對著陳氏大發(fā)脾氣,正巧被林思淼看見,他走上前,給了她一記耳光。
林容娘簡直不敢置信,從前她母親還在的時候,爹爹對她哪一回不是和風(fēng)細(xì)雨,就算她弄臟了他寫的大字,他也沒生過氣,可是現(xiàn)在卻因?yàn)殛愂衔囊粋€眼神打了她一個巴掌。
她跟陳氏鬧開了,整座宅子里,卻沒有人站在她這一邊,所有人都用一種“你在無理取鬧”的眼神看著她,也沒有人相信她。
她幾乎都夜不能寐,她忽然感覺到一種深深的恐懼,再下去,大概只要她一開口說話,就再不會有人耐煩聽下去了。
褚秦安慰過她幾句,無非也只是讓她不要再鬧了,還是跟陳氏和好吧。
“別人都說,很多后娘都會虐待正妻留下的孩子。但是她對你很好,所有人都說她這個繼母當(dāng)?shù)煤?,”褚秦道,“你也別在跟她慪氣了?!?p> 陳氏當(dāng)然沒有虐待過她,她的吃的穿的用的大體都和林碧玉一樣,可是細(xì)節(jié)上卻又有些不同。比如前幾日做春衫的時候,林碧玉的衣裳上繡得是杏花,而她的卻是桃花,她根本不適合這種艷粉的色調(diào),也不適合穿上這種大片大片刺繡堆積的衣裳,簡直就像是一夜暴富恨不得把最貴的、最艷麗的東西都披在自己身上。
又比如每日吃食,林碧玉常常能吃到喜歡吃的,又或許有許多做得十分用心的素齋,可是她呢?全部都是大魚大肉,油光發(fā)亮的葷菜,偶爾有蝦,她卻吃了過敏。
她每次當(dāng)著爹爹的面提出來,陳氏總是一副很愧疚的模樣,低聲道:“是我疏忽了?!比缓筝p柔地摸了摸她的頭:“讓你受委屈了,都是我不好?!?p> 林思淼并沒有說什么,只是在心里覺得自己這長女怎么就這樣?jì)蓺?,大魚大肉還要挑剔,要知道有多少人連白米飯都吃不飽?次數(shù)一多,他就覺得厭煩,反而催著陳氏不要總是這樣慣著她,“萬一將來到了婆家也這樣?jì)蓺庠趺崔k”。
終于有一日,她母親過去的老人找到了她,那是陳氏來了之后就被調(diào)到外院的楊嬤嬤,她過去還是母親的乳娘,一直跟著母親嫁到林家。
楊嬤嬤年紀(jì)大了,眼睛已經(jīng)看不太清楚,手背上皮膚松弛,竟是一道道褶皺,她顫抖著這一雙老態(tài)龍鐘的手,抱著她痛哭:“小姐,嬤嬤知道你受委屈了,我原來是答應(yīng)了小姐的,若是她不在了,將來也要好好照顧你,是嬤嬤沒用,根本幫不了你?!?p> 林容娘看著老人渾濁的眼中老淚縱橫的樣子,她也哭了。
兩人一頓抱頭痛哭。她當(dāng)時卻覺得,幸好這個世上還是有人能夠理解她,知道她,并沒有被陳氏蠱惑的。
楊嬤嬤年紀(jì)大了,就算是外院的粗活重活也做不下去了,她不是林家的家仆,家中還有兒子兒媳,她是來告別的。她告訴她,她親眼看到,陳氏一直都在動用她娘親留下的嫁妝,那嫁妝原本應(yīng)當(dāng)是原封不動留給林容娘的。
這個家里的沾染過她母親氣息的物件都在一件件地消失,當(dāng)她聽見就連母親留下給她嫁妝也要保不住時,終于不愿再忍耐下去,不管父親要怎么看她,會不會再打她,會不會就此厭煩她的無理取鬧,她也顧不著了,她只想保住母親留給她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