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齊眉舉案
桂芳樓書場,賓客盈門,座無虛席。老少爺們排坐在大廳中央的客座上,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室內的小戲臺。女眷們也在兩廂的包間里,搖著扇兒,嗑著瓜子,聽那戲臺上的說書先兒在那里談古道今。只見賈寶玉一身灰布長衫打扮,頭戴小帽,手控阮咸琵琶,端坐于戲臺中央,邊說邊唱。身旁一個小生并一個小旦正隨那書里的故事妝演著,雖不是全套曲文,卻也作盡悲歡情狀。此刻,只聽那賈寶玉操著清音的調兒唱道:“……老太君便哄著寶公子:‘那靈玉豈是人人有?也不看你妹妹剛來到,這話兒問的可真慪人?!瘜毠勇犅勑牟粣偅饨z絳把玉摘來扔在塵:‘只說是,這神仙妹妹尚且無,難不成,獨我一人有孽根?’王太太并王嫂子齊聲勸,只嚇壞了跟公子的眼前人。多虧了王嫂子足智多謀通權變,連著聲兒便將那寶公子勸:‘你妹妹原也有玉你別鬧人,皆因你姑媽去世帶了去,因此上這玉今日并無存?!瘜毠勇勓苑讲帕T,林小姐復又起憂心:‘今我初來便這般鬧,日后可如何處朝昏?’歸寢后,百般愁怨結心上,沒奈何,只獨對銀燈拭淚痕。”那賈寶玉唱的動情,臺下的男客、女客們也嘆息的嘆息,流淚的流淚。一時間,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一客道:“這寶公子情癡情種、林小姐逸才仙品,真真是天設地造的一對兒佳配?!绷硪豢陀值溃骸斑@林小姐只一味偏狹好哭,心地不美,恐非宜室宜家之人呢?!辟Z寶玉分明聽見,只微微嘆了口氣,便翻彈出一段煞尾的調兒,接著唱道:“真?zhèn)€是:繁華每羨當年景,冷落還悲后日人。富貴何曾前世種?癡心到頭冤孽深!”臺下又是一片高聲叫好喝彩之聲。那寶玉收了阮咸,只向眾看官拱手。便有一女客問道:“賈先生,你這書這般動聽,敢問講的是哪朝哪代的事兒呀?”寶玉笑道:“在下不才,也不敢妄說古人,不過就是就著些新鮮時聞說事罷了?!蹦切∩展賰罕憬涌诘溃骸氨R四奶奶,您老可知道這賈老先兒的出身來歷?他老人家可原是那榮國府里的寶二爺呢。這書里的寶公子便是……”寶玉忙接口道:“正是在下?!币姳R四奶奶一臉驚訝,寶玉便道:“在下愚頑不靈,想那錦衣紈绔、飫甘饜美之時,背父母鞠育之恩、負師友教訓之德,以至今日老大無成,忝居世間,實實有辱先人。然,在下雖是不肖,倒親身見識過幾個異樣女子,其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想我潦倒無賴之際,何不將當年閨中之事,編作曲兒說與諸位知道?一則將我之罪宣告天下,以誡世人,二則亦可為閨閣昭傳,不使那閨中英名隨我一并泯滅罷了。”盧四奶奶深嘆道:“賈先生真不愧是我閨中知音。趕明兒,我還來聽您老說書罷?!币粫r那小旦冰兒捧了個托盤過來,笑道:“盧四奶奶,您老可賞個光吧?!北R四奶奶笑道:“可忘了這事兒?只煩賈先生代我向那林小姐問個好。真真兒的才女呢,好叫人心疼兒,只愿你們兩個白頭偕老罷?!闭f著,便放了一串錢在托盤里。賈寶玉只苦笑了一下謝過,也不多說。那邊照官也在男客中間討錢,有給個七八文的,有給個一小串的。一時間,客人散去。寶玉盤了盤點,今日說書扣掉書場的份子錢,三人倒也得了個三二百文。那寶玉便與了冰兒一百文。又摸了摸照官兒的頭,說道:“剩下的你都拿去。你娘病著,請大夫要緊。你二叔又不指著這點‘阿堵物’討生活?!闭展賰汉瑴I點點頭兒,說道:“二叔多少還是留點罷。”寶玉聽說,便拿回一文錢,笑道:“夠了?;仡^兒我也可以跟你嬸子說,你二叔亦非一名不文之人了?!闭f完,便提了琵琶,大笑著離了書場,闊步向家中走去。不一會兒到了家,口中喚著“麝月開門”,卻不見麝月應聲兒,少不得自己推了院門進去,直向上房走去。只聽得薛寶釵在屋里與人說話,道是:“這些年你也太任性了。既有這起子煩難,何不跟姐姐說去?只管自己一個人撐著,看看都累瘦了不是?趕明兒可千萬別這樣了啊。只管你自己要強,就不知道姐姐有多心疼你?你要再這般兒自顧自地淘氣,可別再認我作你親姐姐了。好了,云兒別哭了,你也是出了閣的大姑娘了。待會兒讓你二哥回來看著笑話你呢?!庇致牭檬废嬖瓶薜溃骸皩毥憬?,你就是我的親姐姐,比親姐姐還親呢。云兒知道錯了,以后都聽姐姐的?!苯又?,又哽咽地說道:“我看姐姐這些年也瘦損多了。要是二哥哥待你不好,我可是不依的!”賈寶玉聞言,忙掀簾進屋,只見薛寶釵坐在炕上,史湘云只伏在寶釵腿上哭泣,眼圈紅紅的。見寶玉進來,湘云忙起身坐好,又擦了擦眼淚。這里寶玉笑道:“云妹妹怎么來了?你可冤枉死我了。我何嘗待寶姐姐不好來著?不信,你只問你二嫂子去?!睂氣O便笑道:“有什么不好的呢?你姐姐我呢,天生就是這勞碌命。也莫怪你二哥哥,只想想那年在蘅蕪苑,這些針線活計,我哪天不是做到三更來著?當日的事,妹妹可都是知道的呢?!毕嬖浦幌驅氂襁艘豢?,說道:“哼!寶姐姐心眼好,總疼著你、護著你。你那些臭毛病,別以為我不知道!”寶玉趕忙求饒,只說:“好妹妹,別生氣,我要負了寶姐姐,可是要天打五雷轟,跳火坑、下油鍋的呢!”寶釵便笑道:“罷了,二爺說了幾天書,越發(fā)學著貧嘴呢。在這里胡掰扯什么呢,還不趕緊兒歇歇嗓子去?”寶玉正欲答話,忽覺后背被人拍了一下,只聽那人笑道:“寶二哥果然名不虛傳,眼里原只有姐姐、妹妹的,偏沒有我這個做兄弟的?!被仡^一看,原是衛(wèi)若蘭,便對他說道:“好兄弟,那日一別,又不得你二人的音訊。你今兒在何方高就呢?怎么上我家來了?”衛(wèi)若蘭紅了紅臉,便道:“說來慚愧!寶二哥給我那三百兩銀子,竟也被我敗光了。我原指望也學著二哥做點生意來著,怎奈愚鈍至極,倒是把個家底兒都賠進去了。關店那日云妹妹可是罰我跪了整整一夜,今兒這膝蓋骨倒還是隱隱作痛的呢?!毕嬖坡犝f,只用手比劃著臉羞他。寶玉聞言,也紅了臉,便道:“咱哥兒倆,彼此彼此罷?!睂氣O便笑著插話道:“可不是呢?衛(wèi)家兄弟,你倒瞧一瞧你二哥的脖子呢,看那道勒痕還紅不來著?”寶玉便拉了衛(wèi)若蘭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二人相視一會兒,只開懷大笑起來。一時,衛(wèi)若蘭復又說道:“多虧寶二嫂子倒暗中接濟,也不讓二哥知道,我二人才撐到今天呢?!睂氂癖阈Φ溃骸澳侨漳氵€要我瞞了你嫂子呢,沒想著你二人倒跟你嫂子串通了瞞我。”寶釵便笑道:“我瞞了二爺?shù)箾]什么,二爺要瞞了我那可不成。萬一二爺又被個什么姓‘誆’的、姓‘騙’的給哄了去,丟銀子敗家事小,保不齊再把命給丟了呢!”衛(wèi)若蘭便道:“嫂子說的很是?!币蛴终f道:“前兒家嚴回京,派人帶了信兒來,只說家慈病重。我便尋思著,離家已久,此次必定是要回家盡孝才是。只慮著云妹妹無處安置。正愁著呢,嫂子便派了麝月姑娘過來傳話,教我把云妹妹接過來住著。我如今也是山窮水盡了,只好腆了臉,再麻煩寶二哥、寶二嫂子這次了?!睂氣O便道:“說那里話呢?云兒便跟我親妹妹是一樣的。你放心,云兒只管跟咱們住著。你家里的事情要緊呢?!毙l(wèi)若蘭只得向寶玉、寶釵打恭兒作揖道:“二哥、二嫂大恩,兄弟我實在沒齒難忘?!币粫r,又道:“家人已在外面候著,我這就告辭去了?!睂氣O便道:“二爺,趕緊兒送送衛(wèi)姑爺去?!边@邊寶玉便送了衛(wèi)若蘭出門。湘云正想跟寶釵再說些私房話,忽見麝月來回:“西邊廂房已收拾好了?!睂氣O便笑道:“云兒也乏了,趕緊歇息去罷。咱姐妹之間的日子還長著呢,有什么話明日再說罷?!毕嬖浦坏棉o了寶釵,隨麝月去西廂房歇息。一時間,屋里只剩下寶釵一人。寶釵便拿出那針線活計,靜靜地做將起來。過了會子,寶玉回來,見寶釵又在做針線,忙一手奪了,只道:“姐姐又在做什么來著?可不要累著了,你現(xiàn)懷著身孕呢。”寶釵笑道:“我不累呢。前兒我見二爺上臺階有些吃力,便尋思著原是天氣涼了,膝蓋受寒了可承不住。這不?趁空兒給二爺做一對兒軟墊,只想著縫在褲子里面,膝蓋用力便不疼了?!睂氂駠@道:“姐姐為著我,真?zhèn)€是操碎了心?!庇值溃骸斑@活計何不讓麝月做去?”寶釵便笑道:“這事兒也不好麻煩麝月的。她一個姑娘家的,怎好做這些?”又道:“今兒二爺說了一天書也乏了罷?我又熱了些潤喉茶,二爺趁熱喝了吧。”說著,又要起身給寶玉斟茶。寶玉忙攔著寶釵,說道:“我自己來罷。不敢再勞動姐姐了。要動了胎氣,可不是說著頑的?!睂氣O只得由他,一時又道:“昨兒蘭兒那邊散了館,授了鄖陽知縣。大嫂子那邊打發(fā)人請你過去開賀呢,你怎么不去?”寶玉只是不答。寶釵便道:“你人可以不去,禮總是得送過去的。我想著,咱總得備一份厚禮送去才是呢?!睂氂癖悴荒蜔┑卣f道:“姐姐看著辦罷。問我作甚?”寶釵便笑道:“又嫌我韶刀了不是?”寶玉道:“豈敢嫌了姐姐?”寶釵瞥見麝月不在屋里,因又笑道:“二爺有什么不敢呢?我這薄命人兒,本來就無甚好處,又是‘入了國賊祿鬼之流’的,原就入不了二爺?shù)姆ㄑ勰?。就像我那年說的,趕明兒二爺一紙休書下來打發(fā)我走,我也無話可說的呢。”寶玉聽她又提舊事,不覺又羞又窘,忙道:“都是小時候的營生兒,不知道天高地厚時胡說的,姐姐還提那起子胡話做什么?”寶釵見他羞愧得滿面通紅,又不覺的心疼起來。因拉了寶玉的手兒,款款說道:“雖是胡話,我聽了心里也是甜的,可從未怨過你呢。”寶玉聽了,不覺驚詫:“姐姐真的從來沒怨過我?”寶釵忙笑著咂嘴兒點頭:“真的呢!”因又正色說道:“男人讀書舉業(yè)原是極好的,然亦當以輔國理民,致君堯舜為先。只是如今這世道兒上竟是聽不見有這樣的人了。想咱賈門,當日唯你略望可成。我原盼你在外面大事上做一番別樣事業(yè),老爺也喜歡了,于世道亦無不補益。豈不強似讓那起子‘祿蠹’白白占著朝廷名器,作踐天下蒼生?那年在怡紅院,我勸你來著,你倒罵我。我知你是不肯跟那起子小人合污的,所以我從不怨你?!睂氂裥Φ溃骸笆橇?,姐姐當年的《螃蟹詠》可是罵盡了那起子須眉濁物。想不到姐姐還有這般深思熟慮!只恨寶玉當年有眼無珠,竟是錯怪了姐姐?!睂氣O擺擺手,因又嘆道:“如今家門不幸,你我已是罪臣之后,也說不得什么別樣事業(yè)了,唯有靜心悔禍,挽回天意民心于一二,我賈門方能有再興之日。如今倒也說不得仕路上的事。我知道你一向是個心傲的,眼見著讓你為五斗米折腰,向那起子‘祿蠹’俯首帖耳,縱你愿意,我也是不依的。況,你既決意歸隱,我為君婦,豈有不耐些貧賤的理兒?”寶玉聽了,只覺深為贊服,正欲說話,卻聽寶釵又說:“只還有一件,你我便窮了些,吃些苦,倒也沒什么。只如今又添了云妹妹。二爺難道忍心讓云兒也跟著我們吃苦?”寶玉不解,忙問:“姐姐的意思是?”寶釵便笑道:“二爺,你等著,我給你看樣東西?!闭f著,便從炕桌下取出一個包袱來。寶玉打開,見里面竟是一疊兒繡樣子,有方巾,有枕套,有小屏風,有被面兒。隨手展開一幅,竟繡著那雕梁畫棟、水榭亭臺,再仔細看看,竟還有幾個仕女在里面觀花賞月,描龍繡鳳,那衣帶裙折、發(fā)簪首飾,無不纖毫畢現(xiàn)。寶玉正覺著眼熟來著,便又見著上題著“夏夜即事”四字,下面還有一首詩,只說是“倦繡佳人幽夢長,金籠鸚鵡喚茶湯”云云。這可不就是當年的怡紅院么?再翻看另外幾幅,有的繡的是“秋夜即事”,有的繡的是“冬夜即事”,還有“蘅芷清芬”、“有鳳來儀”、“杏簾在望”等各處。若“蘅芷清芬”等處,也題著自己當年寫的詩,如“蘅蕪滿凈苑,蘿薜助芬芳”云云。寶玉越發(fā)不解,問道:“姐姐現(xiàn)身子重,何苦勞神費力做這些?”寶釵便笑道:“我想著如何助著二爺呢。”因又說道:“二爺原是個不爭氣的,我呢,一個媳婦家也沒什么用。只如今二爺在那桂芳樓上說說當年的事兒,倒也對你的路子。我便尋思著,何不將當年那些事兒也繡成這些小物件兒,二爺便帶去售與那些有心的人兒。一來呢可以給二爺說唱助興,二來呢也可以多淘換些銀子使,豈不兩便?二爺是知道我的,原也離不得這些針黹活計,如此便盡我所能,助著二爺,二爺可不要負了我這點心意呀?!睂氂衤勓?,不覺流下淚來,因又問道:“這些個物什兒,姐姐可給它們擬個名字?”寶釵便道:“要說繡品呢,傳世的無非‘顧繡’、‘慧紋’幾種。我想著,既繡的是咱榮國府里的事兒,何不就謂之‘榮繡’?咱們雖沒本事重振家業(yè),也要不忘了本才是。”寶玉點了點頭,便又細細翻檢那些個“榮繡”。只見里面多為自己當年的題詩配畫,間或也有些林黛玉的詩境配圖,唯獨沒有寶釵自己的詩作。因問道:“姐姐詩才原高我十倍,何不也繡上?”寶釵便道:“二爺這話便說錯了。論理呢,咱們閨閣筆墨原不該傳到外面去的。只林妹妹是過去的人兒了,便將她的詩繡上,讓人記著她也好。只我這年輕媳婦家,倒不要這些才華名譽的是。我知二爺說書,原也是為林妹妹起見。我便守守拙,在那書里讓著你二人些也罷?!睂氂衤犃耍D覺銘感五內,忙起身向寶釵打恭兒作揖,道是:“寶姐姐,你真是大賢大德的好姐姐,請受寶玉一拜!”寶釵嗔道:“誰稀罕你這些虛文假禮?”說著忙扭過身子,不去理他。寶玉豈肯干休,一手抱住寶釵,一手在寶釵那隆起的肚子上摩挲個不住,口說:“是個哥兒罷。”寶釵紅著臉,輕聲道:“二爺怎知是個哥兒?”寶玉笑道:“我說是便是呢?!睂氣O復又笑道:“二爺還不快給他賜個名字?”寶玉道:“還是姐姐擬吧。姐姐大才,原是寶玉比不上的?!睂氣O便略一尋思,說道:“我知二爺一向是個超凡脫俗的高人,雖身處草莽,亦不忘惠澤蒼生。我豈有不恪盡婦職,成全二爺之理兒?這孩子不如便呼作蕙哥兒罷。”寶玉不覺大笑:“蕙哥兒?好名字!好名字!”寶釵忙嗔怪道:“看你樂的,只別嚇壞了他?!睂氂衩Φ溃骸笆菍氂癫缓?,又忘了姐姐懷著胎孕呢!今兒個啊,寶玉一切都依著姐姐!”再看寶釵,正羞紅著臉,只笑而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