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初步宮樓(4)
湯凝芝一咬牙,只得垂首:“是?!?p> 皇帝道:“妮子幾日不見,口齒倒伶俐不少。你貴妃姐姐心直口快,倒讓你不自在了,方才要說什么,就繼續(xù)說吧,朕許你?!?p> “是?!彼鹛鹨恍Γ版詾?,百合髻雖非正式誥命夫人所用,第一次覲見佩此飾也略顯不妥。但舒姑娘不僅是首次覲見謝恩,更是送香茗春茶為悅君歡,是風(fēng)雅之事,若以常服前來反而更見其清樸之味。若人人事主都一板一眼,刻板教條,難道不會顯得太乏味也太無趣?豈不辜負(fù)了這舒姑娘精制的御茶?”
我心弦緊繃,怕只怕她這話得罪了孟貴妃。
皇后亦含笑幫忙敲著邊鼓:“妾以為蕭修容所言甚是,妾也很喜歡舒姑娘這飄飄不勝清風(fēng)之態(tài)?!?p> 皇帝撫掌大笑:“好,好。絳珠果然心思靈巧,朕就喜歡你有什么說什么?!闭f罷便笑對我和湯凝宛:“兩個(gè)姑娘還愣著做什么?將好茶奉上罷。絳珠,今日舒貢造的茶朕第一杯就賜給你?!?p> “謝皇上?!?p> 我和湯氏聞言退下,心仍然惴惴不安。
此外,我注意到了宜淑妃。那個(gè)女子始終秉持著嬪妃應(yīng)有的得體笑容,靜默而不發(fā)一言,恍似洞若觀火地注目這一切,倒讓人有些敬而遠(yuǎn)之。
面容竟讓我——有些熟悉。
我對宜淑妃有所了解,出身不高,原是晉王家里的醫(yī)女,當(dāng)年選妃時(shí)晉王親自將其送進(jìn)的宮門。后來晉王被揭發(fā)謀反,抄了府邸,滅了親眷。她倒是相安無事。
我暗暗思忖,宮中女子最不缺貌美之輩,而這個(gè)女子,長相并不十分出挑,仍能坐到淑妃之位,實(shí)在不簡單。更何況按大宣律例四妃應(yīng)只有貴妃才有封號,可她身為淑妃居然能讓皇帝破例以“宜”為號。
薛繁縷到底是晉王府里出來的人,想必是必定少不了皇帝猜忌,到頭來這么些年,淑妃之位依舊坐得穩(wěn)穩(wěn)帖帖。怕是個(gè)不好對付的狠角色。
我不由得為疏清憂心,本來為奴為婢,一朝躍為帝妃,看似上天眷顧,實(shí)則恐怕未必如此。她又是個(gè)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如今圣眷正濃,難保不為人眼中釘,肉中刺。
我實(shí)在坐立不安,胡亂沏了茶就端了上去。好容易捱到事畢出宮,又不方便和闊別三年的妹妹相見,就總有些煩躁,便向皇帝請旨,以想一瞻天家富貴為名在御花園散心,皇帝因茶心情大好,自然無理由拒絕,又專門讓蘇綾姑姑作陪。
我撫臉,有些不好意思:“還要讓姑姑親自相陪,真是云意無禮了。方才還未拜謝姑姑的提醒,如今一并在此謝過。”
蘇姑姑微微一笑:“姑娘不必客氣,這偌大的上林苑,姑娘若是與令妹獨(dú)行,怕是要找不到歸路了?!?p> 和白蕖相視一笑。白蕖道:“是呀,我和姐姐兩個(gè)民間丫頭,還沒見過這樣大的園林,更別說游覽一遭,可不是要手無足措了嗎?”又俏皮地一彎身子,“麻煩姑姑。”
蘇綾一笑。
我問:“姑姑是御前的人?”
“是。奴婢侍奉皇上十年有余。”
“難怪一見姑姑便覺穩(wěn)重非常,非那些莽莽撞撞的小宮婢可比。”我婉聲道。
她始終保持著淺淺笑意:“宮里的人,待久了哪個(gè)不精明?不是穩(wěn)重,而是知道了要少說話,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才是長久之道?!彼f到此突然發(fā)覺自己失言:“奴婢胡亂多嘴幾句,叫姑娘看笑話了?!?p> 我倒是不以為意,懇切道:“怎么會?云意不是饒舌的人,自然不會在姑姑身后亂嚼舌根,姑姑寬心就是。姑姑肯和我說這些,是敞開心胸的肺腑之語,云意不勝欣喜,又怎會不領(lǐng)情?若姑姑緘默不言,噤若寒蟬,倒顯得是我拘著姑姑了,豈不生分?這覽園也無趣了?!?p> 她這才釋然,無聲地松了一口氣:“謝姑娘體恤?!?p> 我裝作無意隨口問:“今日替我說請的蕭修容,云意很是感激?!?p> “蕭修容畢竟年少,心思恪純,藏不住話。為姑娘抱不平也是正常的?!?p> “蕭修容也是大家出身吧。”我試探。
“同平章事蕭慎之的幺女?!?p> “唔?!蔽页了?,應(yīng)該是不會認(rèn)錯的,斷眉,桃花面,和記憶中完全吻合。
蘇綾見我有些郁郁,開解道:“奴婢知道上林苑東角的香蕊沁芳梅開了,姑娘可要移步一賞?”
“哦?也好。是紅梅么?”
她含笑:“是白梅。北方冷州的名梅,姑娘來自南方,難怪不認(rèn)得。”
葉家確實(shí)是從金陵遷來云京的,蘇綾怎么看出來的?我有些吃驚,白蕖亦咋舌。遂問:“姑姑如何知道我是南方人?”
“溫柔細(xì)膩,清秀婉約。是江南女子的風(fēng)格。”她說,“而且若奴婢沒看差,姑娘的八寶玲瓏簪是金陵式樣,姑娘的云錦緞是蘇州名品?!彼Γ骸肮媚飫e覺得驚異,奴婢只是曾去過南方罷了?!?p> 蘇綾眼光老辣,像是極有經(jīng)驗(yàn)的商賈,這樣的人在御前當(dāng)差,皇帝可真是知人善任。我暗自腹誹。
談笑間已到了“暗香疏影苑”,滿園清氣撲面而來,真可謂清極不知寒,只見老枝橫虬,不見梅花,是白梅與瀟瀟白雪混為一體,仿佛相得益彰,卻又難以辨別,倒是別有意趣。
園中有一挹翠亭,她一見這名,觸動情腸,有些愣神。倒是白蕖嘴快道:“這滿苑的白梅,為何亭子的名字是挹翠?”
蘇綾顯然沒料到她會這樣問,有一剎那的失神,臉色也變得不太自然,不過須臾就掩蓋了過去,忙笑說:“這個(gè)——奴婢、奴婢拙以為,亭名在于意趣,與花無關(guān)?!?p> 這話說的不倫不類,我也不做他想。蘇綾說:“這兒兩條棧道,姑娘可邊走邊賞,棧道盡頭就是出口,姑娘可在那兒出宮?!?p> 我頷首:“多謝姑姑?!卑邹∫姞?,上前一步:“姑姑御前怕還要侍奉皇上,我和姐姐就先告辭了,謝姑姑今日相陪?!?p> 她福了一福:“兩位姑娘珍重,奴婢告退。”
“姑姑且等一等?!蔽覍⑼ㄋ虖酿┩笊辖庀?,“今日見姑姑便覺親切,感念姑姑好意,這鐲子就留給姑姑做紀(jì)念,小小濁物,還請莫棄?!?p> 她惶恐?jǐn)[手:“姑娘不可,這不合規(guī)矩?!?p> “云意當(dāng)姑姑是長輩,不是宮婢,彼此相見,也是一種緣分?!碧K綾見我誠摯,終于不再推脫,好生收下。
見蘇綾走遠(yuǎn),白蕖方道:“姐姐,咱們走吧?!?p> “我想去別處看看?!?p> “姐姐不急著回去么?”
“我有些悶,回去也是無事。”
“那我陪姐姐?!?p> 我朝她一笑:“蕖兒先回去吧,姑姑還在外頭等著,我怕她擔(dān)心,而且……我想一個(gè)人待一會兒。”她細(xì)細(xì)考慮,才道:“也好,姐姐你四處走走,別太晚?!?p> 別了白蕖,獨(dú)自踏雪而行,走出梅苑,我漫無目的地在上林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覺轉(zhuǎn)出苑門,見遠(yuǎn)處花房有宮人碌碌地搬著綠梅,生了好奇,鬼使神差地步了過去。
剛接近園門,就聽有凄厲的哭叫:“啊——姑姑!姑姑奴婢錯了!姑姑饒命!奴婢再也不敢了!姑姑!姑姑!”
隨著啪啦啪啦落在皮肉上的的鞭笞聲,有中年女人如狼似虎的尖叫:“你這賤骨頭!我讓你偷懶!我讓你偷懶!死丫頭!再敢偷懶老娘我打不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