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三金顯然是知道啞巴吳真實身份的,而從二人的對話中可以看出,整個許府,僅有許三金一人知道真相。饒是如此,二人也已經(jīng)多年未曾謀面了。
“江湖,朝廷,自古多風(fēng)云。天下雖大,可也逃不過情仇生死四字。十年前我便已看破世俗,大唐氣數(shù)正盛,不看也罷?!?p> 啞巴吳在墻上寫字,但他并沒有使用筆墨。而是以指尖沾了茶水,隔空彈射到墻面之上。那水滴一觸碰到墻,立即就分散開,并以極快的速度排列成字體。屋內(nèi)的燭光很暗,但啞巴吳寫下的字,卻仿佛吸收了諸天星辰的光芒,異常明亮。
許三金自問見多識廣,但眼前之人的手段,讓他如臨仙境,說不出的震撼。
“沒想到十年時間,您已有如此心境,這怕是圣人才有的境界。許某哪一日若也能放下紅塵,當(dāng)隨先生修行?!?p> “許員外謬贊了,這孩子,是您帶入府中的吧?”
“的確如此,您與這孩子?”
許三金看了一眼昏迷在床的陸忻,臉色有些怪異。他不明白,一向孤僻的啞巴吳,為什么突然對這孩子這么在意。
“此子身世坎坷,但生性純良,是這世道為數(shù)不多的明白人。我對他,雖是一時興起,但也不忍看他夭折于宵小之手?!?p> “看來您知道兇手是誰?”
啞巴吳點了點頭,但沒有說出劉癩子這位幕后主使。許三金何等聰明,一細(xì)想就能猜到是府里人在背后下的毒手,頓時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但啞巴吳并未點破,他也不好追問是誰。
“府中的事我不宜插手,您是明白人,定不會辱沒了老員外的名聲。但這孩子絕非凡夫俗子,這許府,困不住他?!?p> “先生真是慧眼,實不相瞞,我將他買入府中,也是因為他的與眾不同。兩個月前,在小溪鎮(zhèn)……”
接下來的半個時辰,許三金對啞巴吳詳細(xì)講述了自己在小溪鎮(zhèn)時的遭遇。特別是白衣男子的出現(xiàn),連啞巴吳聽了都十分震驚。雖然陰陽師三個字在大唐不是什么秘密,但尋常百姓想要遇見真正的高人并不容易。
啞巴吳在聽完許三金的敘述后,看著陸忻沉默了許久。他似乎是在做某種選擇,但一直無法決定。直到桌邊的蠟燭即將燃盡,他才再次往墻上寫字。
“他私自買賣夢魂膏,犯了府規(guī),您欲將如何處置?”
許三金見狀,皺眉沉吟了片刻,卻是突然笑了起來。
“我只是禁止府中下人吸食夢魂膏,但并未禁止買賣。這孩子自己不吸,又有何罪?說起來,他小小年紀(jì)就深諳奇貨可居之道,并不簡單。就好比我們做買賣之人,循規(guī)蹈矩者,大多一事無成。此子若能好生調(diào)教,將來定是我許府之棟梁。不過先生方才也說了,他非凡夫俗子,又有兄長在外,我并不愿強(qiáng)留于他?!?p> “那您的意思?他可是要還了您的恩情才肯走,小小年紀(jì)便有如此心性,實屬不易?!?p> “哈哈哈哈,無妨。我讓馮厲帶他,便是想讓他靠自己的能力從西院走出來。如今既得先生親睞,更說明我的眼光不錯。他的事,我早有打算?!?p> 許三金和啞巴吳一直聊到凌晨才離開,這讓劉癩子等人非常驚慌,生怕啞巴吳對自家老爺說些什么。不過許三金回到南院后,立刻就下令放了曹安,并沒有提陸忻的傷以及刺客入府的事情,夢魂膏一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劉癩子和馮厲未能達(dá)成目的,雖然覺得可惜。但得了陸忻的二十八兩白銀,自己又沒被懷疑,可謂是大賺了一筆。
兩天后,陸忻從昏迷中醒來。啞巴吳親自守在床邊熬藥,讓他深受感動。不過因為受傷的緣故,接下來的十天陸忻都無法下床。每日除了吃喝,便是鉆研《法善地葬經(jīng)》。聽啞巴吳說,這經(jīng)書的內(nèi)容是用某種神秘的古法寫的,連他也看不懂真實的意思。陸忻將之理解為古代的密碼,就跟近代發(fā)明的摩斯密碼一樣,需要以某種方式來翻譯。
“吳叔,殺我的人,您看見了?”
“看到了,武林中人。以你之聰慧,當(dāng)能猜到是何人于暗中害你?!?p> “哼,我在府中買賣夢魂膏之所以一帆風(fēng)順,還得多謝劉大管家的照顧。只是沒想到,馮厲竟是他的人?!?p> “世間之事,紛繁復(fù)雜,運籌帷幄之人,也多是百密一疏。你自當(dāng)以此為戒,日后行事,多幾分思量。至于這仇,冤冤相報。你終究是要走的,不必與蛇鼠之輩計較?!?p> “吳叔的話小忻謹(jǐn)記,只可惜了那二十八兩銀子。唉,到頭來,終究是一場空。”
此時的陸忻對于被人刺殺的事情倒還不是那么在意,他更心疼的是丟掉的二十八兩白銀。冒著風(fēng)險,花了兩個月才賺到的錢,是他離開許府的希望。現(xiàn)在被人輕易拿走,一想起來就氣急。啞巴吳見他一副要錢不要命的樣子,連連搖頭苦笑,只叫他先養(yǎng)好了身子再說。
此后又過了三天,陸忻受的內(nèi)傷終于完全恢復(fù)。一大早,他便準(zhǔn)備下床去找啞巴吳打掃茅廁。但剛洗完臉,就發(fā)現(xiàn)馮厲正陰惻惻地站在門口看著自己。陸忻頓時就來氣,本想喝問馮厲自己那二十八兩銀子的去向。但一想到啞巴吳的話,還是強(qiáng)忍了下來。
“你來做什么?”
“嘿嘿嘿,你內(nèi)傷初愈,我這個當(dāng)哥哥的自然要來看過才是。怎么,不叫我進(jìn)去喝口水么?”
“馮哥若真想喝水,何苦到我這來。只要您開口,別說是水,送酒的都大有人在。說吧,你我之間就別賣關(guān)子了?!?p> 陸忻死死地盯著馮厲的雙眼,恨不得將他嚼碎了生吞下去。馮厲被他看得心里發(fā)寒,頓時冷笑一聲,轉(zhuǎn)過了身去。
“老爺叫你到南院的正廳見他,立刻就去。你可別耽誤了時辰,否則,我會讓你知道規(guī)矩的?!?p> “老爺?是許員外要找我?我一個低等下人,找我做什么?”
陸忻臉色微變,自從進(jìn)入許府后,他就再也沒有見過許三金。而且府里的規(guī)矩嚴(yán)明,丁等下人只能在西、北兩院進(jìn)出。干得又是最下賤的粗活,別說見老爺,連府里的公子、小姐們都見不到。許三金在這個時候召見自己,除非是為了夢魂膏的事,否則沒有任何理由。
“唉,我真是倒霉。媽的馮厲,要不是吳叔讓我放過你,老子今天就讓你進(jìn)墳里!”
陸忻一邊跟著馮厲往南院走,一邊心中大罵。他不能真的動手打人,而且就算動了手也打不過。但心中郁悶,若不罵個痛快,恐怕會被憋死。馮厲也明白身后之人對自己肯定是恨之入骨,加上拿了錢做賊心虛在先,全程一句話也不說。
南院正對著大街,是整座許府最富貴的地方。許三金以及一眾家眷,都生活在這里。陸忻剛進(jìn)南院,就聞見了各種各樣的香氣。有花香,有樹香,甚至還有從伙房飄出的糕點的味道。當(dāng)下雖然是夏季,但南院內(nèi)到處都是花園假山,每走一步都能聽見潺潺的流水聲,一點都感覺不到夏季的炎熱。
陸忻跟著馮厲,足足走了二十來分鐘才到達(dá)正廳。此時,偌大的廳中只坐了許三金一人。朝四周觀望,正廳內(nèi)擺放著大量的古玩字畫。所有桌椅,都是用上等的黃花梨雕琢而成。甚至連屏風(fēng)之上,都用金漆繪畫,極盡奢華。
許三金見陸忻到了,緩緩放下手中的茶杯,示意其坐下。陸忻摸不找頭腦,只得乖乖就坐,也不敢先開口詢問。
“自從買你入府,本老爺便不曾過問你的事。本想讓馮厲好生帶著你,卻不料你在西院弄出了如此大的動靜,后生可畏啊?!?p> “許員外,夢魂膏的事……”
陸忻臉色驟變,心想果然還是逃不過去,正欲起身解釋,卻被許三金給攔住了。
“夢魂膏的事暫且不提,你還記得當(dāng)初買你入府,本老爺花了多少銀子,讓你為奴幾年?”
“員外替爺爺風(fēng)光大葬,花費銀子百兩。我賣身許府,為奴十年?!?p> “記得不錯,但你想走,是與不是?”
“是!”陸忻臉色微變,猛地站了起來。事到如今,他自然不想再掩飾什么了。
“我要去長安尋我兄長,但許員外的大恩又不得不報。我會想辦法,還您那一百兩銀子。希望到時候,許員外能放我離去。大恩大德,陸忻必此生銘記。”
“哈哈哈哈,一百兩,你拿什么還?靠夢魂膏,還是靠偷蒙拐騙?”
許三金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長笑間,目光變得極為銳利。陸忻嚇得心頭發(fā)顫,自知理虧的他,連忙低下了頭。好在許三金的聲音,很快又柔和了下來。
“買賣之人,以誠為先,以仁為本。有些事可以做,但有些錢卻拿不得。你讀過書,應(yīng)當(dāng)明白這個道理。夢魂膏的事,念在你年少無知,便不予追究。但本老爺做買賣,從不虧本。你想出府可以,但不光要還那一百兩銀子,還得再加一百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