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灰色的荒原如同是刷滿了泥漿的廣幅畫布,綿延至視野消失的遠方。廣袤而深藍的天穹之中,耀明星僅僅占據(jù)了東方一隅,舉目四周,凡星充斥了天幕的每一個角落,好似一雙雙黯淡又生痂的昏花老眼,迷蒙地俯視著地上之人。
布倫納行走在這片荒蕪之地,雙腳如同陷入了泥濘一般,顯得沉重而累贅。他的呼吸羸弱,喘氣間將嗓子撕裂地生疼。腳下的水泡長了又破,破了又長,膿水甚至污染了整個鞋子。
他不知道這片灰色荒原何時才是盡頭,他只聽人說過,越過這片被安撒洛人稱之為“哈德利翁”的遼闊平原后,便會有一條直貫內(nèi)海和外海的河川。淌過那條湍急如天險的河川后,便會進入古文獻所記載的“奇跡之地”。
在那里,有著先古精靈所修筑的華美城市,和超乎常識的雄偉神殿;有著肥沃如油膏的良田,和甘美如蜜餞的泉水。那里是隱秘的天堂,全然不似眼前這寸草不生的荒蕪之地。
布倫納決心要到那里去。雖然身后距離回家的路更近一些,但他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
從越過龍爪河逃往極北大荒原,再到向著全然未知的領域東進,已然過去了三天,這三天的時間里,他看著腳下的草原逐漸荒蕪,看著碧綠過渡為青灰,看著凡星一如既往,看著耀明星從未更近一步。
說實話,他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能到達“奇跡之地”,但這已經(jīng)是他唯一的希望了。
布倫納出生于摩根的一個權勢家族,雖非王族旁支,卻也是高高在上的存在。可以說,放眼王國上下,能夠和他們家族比肩的,絕不超過兩位數(shù)。
這本是一件令人羨慕的事,畢竟,誰不想一出生就躺在競爭的終點線上呢?可對于布倫納來說,這卻是一場波及近十年人生的煎熬。
他的父親從未表現(xiàn)過父親應有的模樣。雖然兒時的記憶已十分模糊,但他猶記得,每當自己想要親近父親的時候,他都只會僵硬地擁抱自己一下,然后露出一個同樣僵硬的笑容。他就好像是一具在冰天雪地里凍壞的尸體一樣,僵硬,生冷,無法去回應任何的善意。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他的父親就為他安排了一個私人劍術老師,據(jù)說,那是王國最為頂尖的劍士之一,能和自己的父親打得不相上下。但布倫納對此并不感興趣,那本應該是在草地上奔跑嬉戲的年齡,布倫納卻被關在令人窒息的練武場中,跟著陌生的老師練習一招一式。
舉劍讓他的肌肉酸痛,站立讓他雙腿癱軟。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適合習劍,可不管他如何去向父親訴苦、抗議,對方都只會沉默地將他趕回練武場,然后再轉身去忙自己的事情。
但這并不意味著他的父親就是一個沉悶的人,相反的,他在大部分情況下都十分暴躁。他會為了許多小事而大發(fā)雷霆,也會毫不留情地施予懲罰。
7歲那年,布倫納因為逃了一節(jié)劍術課而被父親丟入了家族的地牢。在那潮濕、陰暗的囚籠中,布倫納和三個逃犯關在了一起,那些逃犯整夜都在用明暗不定的眼睛打量著自己,那一晚,他嚇得一夜未眠。
8歲那年,布倫納因為在一次宴會上的不當舉止而被父親當場扇了一巴掌。他猶記得那些與會的尊貴小姐們的捂嘴偷笑,猶記得羞恥感伴隨著臉上火辣辣的痛楚一起襲來,猶記得自己留下的不爭氣的眼淚,也猶記得隨之而來的第二個巴掌。
這種事情還有很多很多,其中的某件事情,單獨拿出來并不會比其他的事情更加可恥,但也確確實實地改變了他的一生。
那是某個尋常的上午,布倫納的劍術老師去參加了一場表演性質(zhì)的比武大賽,留他一人獨自在練武場練習。將100下的空揮壓縮成20下后,布倫納煩亂地丟掉了手中的木劍,百無聊賴地在練武場中兜起了圈子,打量著武器架上千奇百怪的武器。
他拿起那些從未用過的奇怪兵器,無論是長矛還是戰(zhàn)錘,揮舞起來都十分費力。最終,他的目光落在了角落掛著的一副匕首上。
他將匕首拿起,一正一反地架在手中——那是他從冒險小說中看到的姿勢,來自古老帝國的刺客們都喜歡這樣拿匕首。
他開始憑空揮舞起匕首。
咻——!
匕首劃破空氣,激起一陣尖銳的嘯音。
布倫納十分喜歡這個音色,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游走于黑暗中的刺客,刺殺壞人于不備之間。
咻——!
又是一聲。布倫納騰空一轉,以身體為中心,拉著匕首劃出一輪滿月。
他愈加喜歡這個小巧的武器了,方便、又不費力。
正當他沉浸在扮演刺客的喜悅中時,練武場的大門被推了開來。回過頭來,正發(fā)現(xiàn)父親走入了房間內(nèi)。
布倫納面露喜色,朝著父親跑去。他走到父親面前,展示著手中的匕首。
“爸爸!你看!我想學……”
他的父親看到了那兩把匕首,眼中騰地冒出了怒氣,幾乎沒有給布倫納留下反應的時間,一只大手便如同驟雨般落下,重重地打在了布倫納的臉上。
“匕首是小人的武器!”
他的頭腦發(fā)昏,眼中的景象出現(xiàn)了迷離的疊影,一片聵暈中,他只記得父親如此說道。
接著,他看到父親拾起那兩把木頭匕首,徒手將其掰斷,扔在原地。
接著,父親沒有說出任何多余的話,摔門而出。
布倫納摸著臉上的紅腫,那是父親對他使用匕首的“獎賞”。
自那以后,就好像是為了與父親對著干一樣,他偷偷地讓城里的工匠為自己打造了一雙定制的匕首。高級寒鐵閃爍出冷冽的光澤,不加掩飾地透露出自身的鋒芒——那是一雙真正的,可以殺人的匕首。
為了能夠隱蔽地學習匕首術,布倫納要求他的劍術老師教自己圖文加短劍的使用方法。這兩種武器就功能上來說十分類似,都是為了在近身的情況下迅速地刺殺敵人。
這一策略十分地成功,劍術老師將許多短劍的使用技巧教給了布倫納,而布倫納又將其巧妙地運用于匕首的使用上。他對短劍的學習愈加上心,漸漸的,匕首的使用也愈加精湛。
這種得心應手的感覺讓布倫納變得膨脹起來,他渴望能夠有一個施展身手的機會,渴望能像冒險小說中描寫的那樣——
于黑暗中刺殺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