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薔記得下針講捻轉(zhuǎn)與提插,一絲一毫都錯(cuò)不了。望聞問切的確常用的是右手中三指,可如今他的右手既然能捏起來銀針,難道就不能切脈嗎?
張雀先臉色灰敗,看著蘇薔沒有說話。
“小姐,他原來還能診病啊?”小清豎眉看向泡桐樹下的醫(yī)者,似恨不得把他捆了去。
“走吧?!碧K薔收回目光,越過小清向外走去。臺(tái)階上散落了些泡桐花瓣,一腳踩上去,花汁浸濕地面。
“等等。”張雀先提著藥箱,忽然開口道。
“怎地?”小清看向他嗤聲:“我們家小姐不問你個(gè)裝病拒診的罪,你還想怎樣?”
張雀先站在原地,囁嚅道:“正因?yàn)槿绱?,小人想問問為什么。?p> 蘇薔回頭看了他一眼,清亮的眸子里一縷暖色道:“張大夫困居于此,即便被人恐嚇也不愿意搬離,是記掛著剛才的那個(gè)病娃嗎?知道他一旦發(fā)病便會(huì)來找你,如果離開了怕他有性命之憂。對嗎?”
張雀先的臉上如染了一層緋紅,垂頭道:“小人沒那么慈悲,只是這里雖破,能遮風(fēng)擋雨又不用付租金,便賴在這里了?!?p> “就算是吧,”蘇薔輕輕一笑道:“張大夫關(guān)懷患者,又有醫(yī)德,只是不愿意再攪進(jìn)朝局以致性命堪憂,這沒什么好責(zé)怪的?!?p> “你不怪我?”張雀先臉上一縷異色:“你不怪我自私到不顧那人的死活?”
死活。
蘇薔深深看他一眼。
數(shù)年前他為太子診病,因?yàn)榭诔隹裱员惶筘?zé)罰。如今他的心里,還掛著太子的死活嗎?
掛著,卻又不敢再有瓜葛。
畢竟第一次是切斷手指,再一次,萬一是腦袋呢。
手指尚有十根,腦袋卻只有一個(gè)。
蘇薔眉頭微蹙,看著張雀先手里的藥箱道:“張大夫連當(dāng)年的脈案都不肯告知,可見謹(jǐn)小慎微。原本是來請你診病的,強(qiáng)人所難就不好了?!?p> 她說完便微一致意,抬腳就往外走。
“你等等!”張雀先忽的緊走兩步,開口道:“就憑小姐這一句話,如蒙不棄,請帶小人去吧。”
蘇薔腳步未動(dòng),不知道他為何突然改變了想法。
“說真的,那年診病后,小人起初是因斷指憤恨,后來這五年,在心里推演了數(shù)百遍如何醫(yī)治的法子,沒有一刻不掛心的。小人不敢去,不過是擔(dān)心那里沒有講道理的人。如今小姐這般,小人放心了。”
他一番話說完,便提著藥箱走過來,行走間還整了整衣衫。
小清大喜,忙上前一步道:“既然如此,婢子給先生把家當(dāng)收拾了,這幾日就住我們那里吧?!?p> 張雀先頭也不回,臉上是輕松自在的笑。
他揮了揮手制止小清,道:“沒什么好收拾的,都是破爛,就扔這里吧?!?p> 小清嘻嘻笑了道:“窮家值萬貫,萬一丟了怎么辦?!?p> “那就丟了?!彼f完已經(jīng)越過蘇薔,急匆匆走了出去。像是一個(gè)尋常的大夫,被尋常人家邀診,尋常的一次出門。
只有蘇薔知道,他這一去,恐怕難以回來了。
太子若死了,他不敢回來。
太子若活著,他更不敢回來了。
……
又矮……又瘦……又丑……又老,卻有些面熟。
窩坐在太子床前的醫(yī)者身后,一個(gè)內(nèi)侍皺了皺眉。
曲芳是因?yàn)樾湃巫约业奶渝m然非同常人卻從不魯莽,才讓這名叫張雀先的醫(yī)者靠近太子殿下的。
等他把黑黝黝的袖管捋起來,曲芳看到那只有兩根手指的右手,才想起這人是幾年前給太子診過病的張大夫。
請他來做什么?
曲芳記得這人說話狂妄不遜,差點(diǎn)被太后殿下殺掉解氣。
張雀先輕輕把太子李琮的手腕放在脈枕上,右手的小拇指搭了上去。那指頭只在他脈搏上停留一瞬間,便迅速收回。
在空中抖動(dòng)許久,才又小心翼翼地搭了上去。
張銀寶在殿門口縮著頭,把手?jǐn)n起來小聲道:“小清姑娘,你們這請的誰,怎么看起來顛顛狂狂的。”
小清斜了他一眼,翻著眼皮道:“你管得著嗎?你有能耐你來?”
張銀寶縮了縮腦袋,訕笑兩聲不說話了。
這邊張雀先已經(jīng)切過脈,又抬手翻了翻李琮的眼皮,接著摸摸他的腋下,又趴在他脖子和大腿處使勁兒聞了聞。
過了一會(huì)兒,又從枕頭邊仔細(xì)尋了一根頭發(fā),對著日光看了許久。
他身后的曲芳臉色越發(fā)不好了。
沒見過這樣診病的。
難道得了什么病還能聞出來?
曲芳身邊站著的太醫(yī)梁醫(yī)正臉色也不太好。
這人是自己提起來,太子妃才親自去請的。萬一他行為無狀又胡言亂語,指不定自己也要跟著遭殃。看如今這查病的法子,倒是離奇古怪得很。
蘇薔倒是穩(wěn)穩(wěn)坐在八角桌前,手里一壺?zé)岵?,默不作聲看著他折騰。過了一刻多鐘,張雀先終于站起身來,臉上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
“除了大管事,其他人都退下吧?!碧K薔開口道。
殿內(nèi)服侍的人陸陸續(xù)續(xù)退出去,曲芳有些受寵若驚地垂著頭。
蘇薔開口問道:“怎么樣?太子殿下到底患的什么?。俊?p> 張雀先端端正正站在蘇薔身前,回答道:“回太子妃殿下的話,太子他沒有病?!?p> “什么意思?”蘇薔的手握著小瓷杯,她覺得再握緊些,那杯子就碎了。
“太子真的沒有病?!睆埲赶壬袂猷嵵兀骸拔迥昵埃∪司团袛嗵拥钕聸]有病,如今仍然如此?!?p> 曲芳張了張嘴。
他跟著太子這么多年,太子的一點(diǎn)一滴他都記在心里。五年前太子十二歲,正是因?yàn)轱L(fēng)寒后病體虛弱,喚醒了先天不足,得了這病癥。怎么能說沒病呢。
如果沒病,這些年的藥都白吃了?
沒病,太子這是在躺著睡覺?
真是豈有此理??磥硖螽?dāng)年砍他三根手指,一點(diǎn)都不虧。
只是如今太子妃正問話,他不便打斷。
“請張大夫說清楚?!?p> 蘇薔緩緩道。
“太子的確沒有病?!睆埲赶然仡^看了一眼太子,又看向蘇薔,輕聲道:“太子他,是中毒了?!?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