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招呼他坐下。
他盯著我，看得出奇。
“我臉上是有花兒嗎？你怎么直盯著我看。”
他噗嗤一笑，“上次在月光下，我沒看清楚你，今日在日光下，我得細(xì)細(xì)看你，看你到底是與哪里不一樣?！?p> “我……”
這問題叫我該如何回答呢？
他的眼神頗有些不明所以的曖昧，看得我心里直發(fā)毛，所以我只得轉(zhuǎn)移話題，問道：“你怎么能隨時在宮里走動？”我雖知道他是蕭舅舅的兒子，但外戚無詔不得入宮我還是知道的。
“我是太子的陪讀啊。”
“可是……太子不是……”
“姑母讓我繼續(xù)留在宮中教代王殿下讀書?！?p> “意思就是說你對宮里的一切都很熟悉咯？”
我突發(fā)奇想，想向他打聽點什么。隨即揮手遣散了隨侍的宮人，后又命百靈去添一壺?zé)岵琛?p> 待她們都散去以后，我忍不住向他問道：“我想向你打聽個人？”
我并未直接說出來，因之前聽母后說過，后宮之人皆可能成為眼線，我在桌子上比劃了幾下。
一看是“楊玄感”三個字，蕭家表哥臉色瞬間變得鐵青。
我見他那般模樣，打趣道：“你怕了？”
蕭鋒不屑道：“他雖位高權(quán)重，掌天下兵權(quán)，不過也是仰仗父輩的光芒，真實年齡也只虛長我五歲而已。”
“哎呀呀，你看看人家，年長你五歲就能帶兵打仗，再看看你，只會整日在這里撫琴弄墨，無病呻吟?！?p> “你……”蕭鋒雖生氣，但并不憤怒。
“他祖上跟太祖祖上同為大周重臣，經(jīng)過幾代的襲爵和經(jīng)營，到了楊素這一代，門生眾多，滿朝文武過大半皆出自其門下，封德彝只是其一。自楊素死后，這些人自然而然地便成了楊玄感最有力的支持者……”
我說怎么上次封德彝敢直言諷刺天子女婿無后，想來是這么一層關(guān)系支撐著他如此有恃無恐??！
“不過話說回來，你怎么這么久了還不娶親？莫非這大興城一百零九坊，就沒有能入得了你眼的女子？”
“我在等一個小女孩兒長大?！笔掍h說完又曖昧地看了我一眼，這眼神極盡溫柔，看得我心發(fā)慌，我只得找借口溜了。
這個宮里藏著的秘密太多，我也懶得去想。
但是眼下有一件事不得不去想，那就是給姑母賀壽的事。
要問我為什么對此事如此熱衷，一方面是因為我的好奇心，而另一方面是我想做好這件事，在楊老頭兒那里拿到個“丹書鐵券”，為自己以后做打算，畢竟沒人比我更清楚我是個冒牌的公主，我得考慮自己能活得多久的問題。
通過這一段時日的相處，姑母雖對我放下心防，可在她面前是半個字都不能提楊家任何一人的，尤其是楊老頭兒。
她不肯接受楊老頭兒的任何示好，也不主動向他索要任何利益攸關(guān)的事，更遑論像親人一樣與他心平氣和地聊聊，照此情景，想要快速讓他們姐弟和好是不可能的。
我實在是無法理解姑母的那種故國情懷，許是我壓根就不是這個時代的人，所以未能深刻體會到她的情感，我只想說，哪個時代能讓我活下去，我就愿意處在哪個時代。
相比那些看重權(quán)勢地位的人，我更看重生命。
沒辦法，誰叫我是凡塵里的俗人一個，也只能用俗人看中的點來解決這件事。
通過閑聊，我發(fā)現(xiàn)這位老太太對任何人任何事都是一副淡漠的態(tài)度，唯獨聊起自己親生女兒的時候才會有一絲笑臉。
知道這位姑母看透了帝王之家的虛情假意，要打感情牌肯定是行不通的，只得用激將法。
某日姑母主動提及已經(jīng)嫁入李家的娥英姐姐，字里行間無一表露出她對這個女兒的寵愛與期許。
“可是在我看來，您一點也不愛娥英姐姐?！?p> 見我駁斥她，姑母激動道：“胡說，娥英是我的命根子，我豈能不愛！”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yuǎn)。此刻你應(yīng)當(dāng)考慮的是娥英姐姐的未來，而不是您高傲的面子?！?p> 大概是覺得我說的有道理，姑母臉色稍微有所緩和，我便接著說道：
“我記得姑母曾說過，帝王之家，最無用的便是真情。既然已成既定事實，憑您一己之力又無法改變，那還不如利用這份帝王家的虛情假意為自己謀取利益，拿到手的東西才是真理，別的都是虛的。試想想，您最牽掛擔(dān)憂的人是誰呢？還不是宇文姐姐和她的家人，所以不如現(xiàn)在跟我父皇搞好關(guān)系，您也可以有機會為娥英姐姐和她的家人謀取最大的利益的，看到你們姐弟情深，朝臣應(yīng)該也無力反對吧。”
姑母聽完，若有所思。
蘇嬤嬤在一旁也幫忙勸道：“長公主，仔細(xì)想想，無憂公主說得也不無道理，您怨了一輩子，又爭了一輩子，為了什么？還不是為了宇文家，別忘了，李家還有一個小的，得您好好為她籌劃籌劃呢?！?p> 這位蘇嬤嬤現(xiàn)在幾乎把我當(dāng)成半個自己人了，態(tài)度也比之前好了許多。
聽完蘇嬤嬤的話，姑母又陷入一陣沉思。
皇宮御花園，楊廣正在和蕭后商議著如何不失體面又能讓姑母易于接受地給她過壽辰。
“那父皇有什么打算呢？”
“無非不是群臣獻壽禮，飲酒作樂……”
俗，俗，簡直是俗不可耐！
“錯！只需一個小小的家宴即可?！币姉罾项^兒滿腦子就只有這么點
“家宴？那未免也太寒酸了吧！”女神訝異道。
我向他們擠擠眉眼，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當(dāng)我們聊得正興，悠然前來稟報，說是棲霞宮的蘇嬤嬤過來傳話，請楊老頭兒傍晚得空去棲霞宮小坐。
楊老頭兒和女神面面相覷，明顯驚訝不已，大概是不相信高傲的姑母會主動前來相邀。
而我卻像早就知曉內(nèi)幕一樣的坐在女神旁邊悠然吃著果子。
永安宮，明月當(dāng)空照，清潤似白玉。
我正在燭光下練字打發(fā)時間，在古代這個時辰也的確是無事可做，又沒電視看，又不可以玩游戲，只得裝個淑女念書寫字了。
而女神則在一旁，邊喝著燕窩雪梨，邊指點著我。
不保養(yǎng)的女人是沒有未來的！世界上沒有丑女人，只有懶女人。
女神每日都在身體力行踐行著這句話，所以永安宮什么燕窩、銀耳、海參、人參等名貴補品供應(yīng)不斷。
楊老頭兒贊她是為才女，確是如此。
“不知道你父皇跟你姑母聊得怎么樣了？”女神問道。
“想必……應(yīng)該是……還好吧……”我便寫著字邊答道。
女神看我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打趣道：“不知道你這孩子又在耍著什么花樣……”
“看看父皇待會兒回來怎么說不就知道了?！?p> 女神感慨道：“希望他們倆姐弟多年的郁結(jié)能解開才好?！?p> 兩位主子正說著話，忽然一陣滿足的大笑聲傳來。
“哈哈……朕的好玥兒，你想讓父皇怎樣賞你？”楊老頭兒人還未進殿，聲音已經(jīng)從不遠(yuǎn)處傳進來了。
我還來不及行禮，便飛快地跑到他身邊打聽“戰(zhàn)況”。
聽他一番講述，嫌隙多年的姐弟倆居然冰釋前嫌了。
“你姑母自隋朝建立以來，便對我們楊家人沒有過笑臉，總是想著是我們楊家篡奪了宇文家的江山，朕也是拿這個姐姐無絲毫辦法，如今她能對朕敞開心扉，朕心里暢快無比，也算是了了先帝一樁心事兒啊！”
“玥兒功不可沒，你可當(dāng)真是朕的福星，快說說，想要父皇賞你什么？”
我嫣然一笑，果然在我的預(yù)料之中。隨即仰頭問道：“父皇可說話算數(shù)？”
楊老頭兒豪邁允諾道：“天子一言，駟馬難追?！?p> “那我想要一張金書鐵券?！?p> “金書鐵券？你要那個做什么？”
“我怕我將來……我要留著保命?！?p> 見我吞吞吐吐，楊老頭兒疑惑道：“保命？誰會要你的命？”
“我……”
“哎呀父皇，你剛剛可說了‘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那您這位君子到底給不給嘛？”
“給給給，怎么會不舍得給！”大概是被我纏得不行，也顧不得問我到底要這金書鐵券做什么，楊老頭兒御筆一揮，給了我一張空頭圣旨，只有落款，沒有內(nèi)容。
完了還不望加上一句，“你想寫什么，隨你便。”
見楊老頭兒給了我一個這么大的恩典，女神不禁夸著笑道：“陛下就這么寵著玥兒……”
“誰讓玥兒是我的心頭愛呢……”
楊老頭兒和公主的姐弟情在我的調(diào)解下大有改善，在古代，調(diào)解家庭矛盾我可是把好手，想必在現(xiàn)代，我該是能求個婦聯(lián)主任當(dāng)當(dāng)，準(zhǔn)沒錯。
隋大業(yè)五年七月，風(fēng)和日暄，草木蔥郁，夏意漸濃。
楊老頭兒命人張羅著巡幸張掖的事，姐姐因為身子重，不便行動，這次就沒打算跟著一起去，紀(jì)情姐姐也因身子一直不太好，不適宜長途跋涉，就暫且留在宮中修養(yǎng)著。
除了二哥楊暕留守大興城，其余凡是有頭有面的妃嬪臣子、太醫(yī)及其家屬，皆跟著楊老頭兒風(fēng)塵仆仆一路西巡，就連一向不喜路面的姑母也在我極力勸說下愿跟著大隊伍出門散散心。
當(dāng)然，這樣見世面的大事，又怎會少得了我？
楊老頭兒親率大軍從大興城浩浩蕩蕩地出發(fā)，隊伍之長，宛若蛟龍，人數(shù)之多，不可勝計。
我們先經(jīng)甘肅隴西，西上青海橫穿祁連山，經(jīng)大斗拔谷北上，最終安然抵達位于河西走廊的張掖郡。
而高昌王鞠博雅早早地攜高昌王妃及高昌臣子在此地恭迎大隋的御駕。
見慣了中原的青山綠水，大西北的給予我們別樣的視覺沖擊。連綿起伏的山脈重重疊疊交叉在一起，形成各式各樣的線條，映襯著藍(lán)天和白云，不由得發(fā)自內(nèi)心感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竟會如此巧妙。
聲勢赫赫的人群沿著山脈腳下緩緩前行，每一輛華麗的車輦周圍都擁著兩排侍衛(wèi)，男的配長纓，女的配彎刀，氣吞山河。
待我們安定下來，隨即伊吾吐屯設(shè)等西域二十七國君主與大臣紛紛前來張掖覲見中原之主，各國商人也云集此地進行貿(mào)易，場面一時盛大無比。
張掖的天氣不比京中天朗氣清，大多時候都是天干氣躁，驕陽如火。
大概是不習(xí)慣忽冷忽熱的天氣，姑母竟在回中原的中途突發(fā)惡疾，就連一向仁心仁術(shù)的巢太醫(yī)都束手無策。
姑母自知生命垂危，急著托付我，“玥兒，不管將來發(fā)生何事，姑母希望你能排除萬難，想方設(shè)法保全鳶蘿?！?p> 見我有所遲疑，她又緊握著我的手懇切道：“答應(yīng)姑母好嗎？”
“玥兒定當(dāng)竭盡所能，保全鳶蘿姐姐?！蔽译m不知姑母的用意，但此時此刻，為了能讓她安心，也只好硬著頭皮先應(yīng)允下來。
見姑母實在是不行了，我趕緊差人叫來了楊老頭兒。
姑母躺在榻上，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向楊老頭兒囑咐道：
“是我自己不中用，無能治理好先朝留下的祖業(yè)，只得把這江山拱手讓與……還望陛下看在我們姐弟情深的份上，能夠善待我的女兒女婿和那可憐的外孫女，如此便可瞑目了。怨了大半生，恨了大半生，終究不過是一場空，如有來生，一定不生在這無情的帝王之家，忍受這至親骨肉分離之苦?！?p> 在場的人聽聞此言，無不潸然淚下。
楊老頭兒點頭默許。
正當(dāng)眾人收拾行李準(zhǔn)備啟程回京之際，突然傳來消息，突厥可汗要遣使者來中原給楊老頭賀壽。
得此消息，楊老頭兒自是喜不自勝，“剛剛平定了高昌，突厥又主動來獻好，唯我中原獨尊?！?p> 楊老頭兒回到大興城做的第一件事，其一就是把麗華姑媽和北周宣帝宇文赟合葬，生不能同床，死可同衾，也算是圓滿了姑母想與宇文赟做一世夫妻的夢想。
其二就是把姑媽的全部轉(zhuǎn)給李敏。
而蘇嬤嬤則再為回過宮，是以陪伴姑母之靈去了大興善寺，隨后又聽說她已落發(fā)出家為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