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確實看不出這個項目特別在哪里，于是讓楊子意過來：“這個項目是什么渠道來的？”
她直挺挺地站在辦公桌旁邊，不像以前那樣很自然就坐下了，戴一副黑邊框眼鏡，頭發(fā)扎成馬尾，比平時顯得更嚴肅，說話也很嚴肅：“是我一個同學發(fā)給我的，他在這家公司做運營總監(jiān)，聽說我在萬邦，讓我?guī)退匆幌?。?p> 蘇桐點點頭：“為什么你覺得這個項目很重要?！?p> 但楊子意誤解了他問話的含義，臉有點紅，下意識里，她認為蘇桐是在暗示這個項目其實一點不重要。
畢竟是年輕，沉不住氣，語氣一下子就帶上了抵觸，她硬邦邦地說：“小區(qū)開店做課程，不上器械，不賣會員卡，資產(chǎn)比較輕，能夠快速實現(xiàn)盈利，擴張速度也會比較快，我覺得挺有前途的?！?p> 她說得有道理，不過不是蘇桐想要聽到的，任何項目當然都有它的光明面，如果只看得到光明面，說出來就能感覺一切盡在掌握，就像把金幣放進傳說中的生錢罐，一生二，二生三，三生無窮財富。
而經(jīng)驗告訴蘇桐，融資的人需要錢并非為了擴大光明面，而往往是為了解決陰影中存在的問題，能夠從高歌猛進中看到陰影，才是好的投資者最厲害之處。
但他沒有試圖對楊子意指出這一點，他的目的不在此：“這是你個人認為這個項目重要的原因嗎？”
楊子意猶豫了一下，蘇桐往后靠在椅子上，注視她：“說實話?！?p> 她咬住了嘴唇，什么也沒說，空氣中充滿了沉默，蘇桐耐心地等待著。
過了好一陣子，楊子意抬起頭：“你愿不愿意見一下他們的創(chuàng)始人？”
這個要求出乎蘇桐的意料：“為什么？”
他看了一下楊子意發(fā)的項目進度，兩個月前開始跟進的，還處在審閱BP，投資經(jīng)理跟進的階段，準備用于上部門內(nèi)部審議會的成型項目書都還沒來得及寫，這一步還用不上蘇桐去見創(chuàng)始人。
但楊子意堅持：“你見一下就知道為什么我覺得這個項目重要了。”
兩人對視，蘇桐從她眼里看到了一種異常堅持的目光，當初他招她進來，著力培養(yǎng)，很大原因就是這種為了事業(yè)能夠拼上一切的目光，當然，他讓她走，某種程度也和這種特質(zhì)有關(guān)——想要什么就不屈不撓去爭取的人，往往會把自己變成一個定時炸彈，誰也不知道她決心什么時候炸，又會把誰炸到遍體鱗傷。
最后他屈服了：“好，你來約吧?！笨戳艘幌伦约旱娜粘瘫恚拔颐魈焐衔绨它c到九點半沒安排，不行的話就要到周五下午三點，你看看對方的時間?！?p> 楊子意眼前一亮，點頭答應(yīng)下來，掉頭就往外走，一句多的話沒有，干脆得叫蘇桐稍微愣了一下。
晚上八點多，他的工作終于告一段落，下班回家，進門就看到葉蓁蓁在擺飯桌，手機連著藍牙小音箱放音樂，嘴里跟著哼小曲兒，他聽得出來那是宮崎駿動畫片里的插曲，蘇桐陪她去聽過久石讓音樂會，這首歌叫《生命的名字》。
他站在門口看著她，嘴角不知不覺就浮上微笑，他真是喜歡葉蓁蓁，什么都喜歡，看到她就高興，不管在哪里，不管什么時候，什么情境下都一樣，他拿到哈佛錄取通知書，第一個告訴的人是葉蓁蓁，自己父母排在后面，在最沮喪、挫敗感最強烈的時候，他最渴望的也是回到她的身邊，只要能夠枕在她的腿上，感覺她的手指在額頭上輕輕撫摩，世界就還有希望，自己還有力量，只要休息一會兒就能爬起來繼續(xù)打。
他和楊子意說，女性應(yīng)該選擇職業(yè)而不是當家庭婦女，并非違心之論，他由衷地熱愛職業(yè)女性，尊重她們，而且真的很需要她們，但這句話不適用于葉蓁蓁，因為葉蓁蓁想要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成為什么，就成為什么，只要她下定決心選擇了，他都愿意，他都支持。這個世界上的女人，對他來說分成兩種，完全區(qū)別對待，那就是葉蓁蓁以及其他。
音樂蓋過了開門的聲音，葉蓁蓁忙半天沒注意到蘇桐的存在，他于是提高聲音喊：“小包子，我回來了。”
葉蓁蓁眼前一亮：“回來啦？”撲過去一把抱住，“累不累？”
“不累，有啥好吃的?！?p> “紅燒牛腩煲、清炒絲瓜、紫菜蛋花湯，怎么樣？”葉蓁蓁一揮手：“我燒的牛腩完敗網(wǎng)紅店你信不信？”
蘇桐絕對配合：“網(wǎng)紅怎么能跟你比，你是不想出去開店，開店分分鐘打爆他們。”
他也是真餓了，手都不洗就上去吃了幾塊，沒白拍馬屁，是真好吃，食材上好，調(diào)和絲絲入扣，味美香濃，葉蓁蓁在旁邊笑，盛來飯，給他開了一瓶啤酒，等他坐下吃了一會兒，說：“快點吃，一會兒要出去見個人?！?p> 蘇桐嗔怪地看著她：“怎么還要我接客啊，你不是把晚上的鐘都買斷了嗎？”葉蓁蓁笑：“今晚是貴客，破例破例，你將就一下啊?！?p> “誰??？”
“高姐，你記得嗎，我們在馬爾代夫碰到的那個。”
“你是說你冒著生命危險去救的那個？高佳妮？”
“嗯，不過你一會兒別提這事兒啊。”
“為啥？”
“尷尬嘛，顯得人家欠我們多大一人情似的?！?p> 蘇桐伸手越過桌子摸摸她的臉：“施恩不圖報，小包子你還是個真君子?！?p> 葉蓁蓁呼嚕嚕吃著牛腩汁拌飯，眼睛從飯碗邊上瞟了他一眼：“那當然?！?p> 吃完飯兩人一起收拾了東西，葉蓁蓁剛把身上的家居服換下來，手機就響了，她接起來說了幾句，看著蘇桐：“高姐的司機，來接我們了?！?p> 他們一出小區(qū)門，就看到街邊停了一輛賓利國王，一個看起來可能練過十年八年金鐘罩的大塊頭司機下車，畢恭畢敬地問：“是葉小姐和蘇先生嗎？”兩人不約而同“是啊”一聲，對方就拉開后座門，手搭在車門上，姿勢嫻熟，服務(wù)素養(yǎng)很高，“高董讓我來接二位。”
車子在五環(huán)上平靜地行駛，外面世界的聲音一點都傳不進來，蘇桐在座位上伸長了腿，一米八幾的個兒，絲毫不用蜷曲著，嘖嘖不已：“這車真不錯。”上網(wǎng)搜了一下，頂配將近一千萬，把手機屏幕亮給葉蓁蓁看，輕輕說，“一套房哎?！比~蓁蓁吐了吐舌頭，和蘇桐對視了一眼，各自心里都想這位高姐是何方神圣。
她們?nèi)サ牡胤皆诹榴R橋一家高級酒店公寓，進了大門，司機停好車，引導著他們出停車場，進大堂，進電梯，刷了三次卡才上了頂層三十一樓，電梯門一開，高佳妮已經(jīng)站在公寓門前等著，微笑招呼：“來了?！?p> 一段時間沒見，跟在馬爾代夫的時候比，她白了不少，但那種白法很不健康，臉像覆了一層蠟，整個人因此顯得消沉而無生氣。
葉蓁蓁一出現(xiàn)，她就眼前一亮，伸手拉住，雙手沒有半兩肉，又硬又冷，可是話語溫存：“太好了，又見到你了?！?p> 她把兩個人引進客廳坐，房子很大，配置也很齊全，但是感覺上空空蕩蕩的，除了搭在沙發(fā)靠背上的兩件衣服和茶幾上幾本書，見不到什么私人物品。
一瓶紅酒和一尊醒酒器放在書的旁邊，醒酒器里裝滿了酒，旁邊準備好了三個杯子，蘇桐看了一眼酒瓶：“瑪歌啊，95年的?！?p> 高佳妮微笑在他們對面坐下，斟酒：“你也懂酒啊。”
蘇桐聳聳肩：“不懂。”葉蓁蓁果斷揭發(fā)：“他有時候應(yīng)酬，喝紅酒和威士忌居多，他怕露怯就買書看，紙上談兵一百分?！?p> 蘇桐沒奈何：“主動損老公對你有什么好處?！?p> 高佳妮手上動作停住了，聽著他們對話，笑容在唇邊流連不去：“酒而已，不需要懂不懂，都是喝。”
她將兩個酒杯放在葉蓁蓁和蘇桐面前：“日本泡沫經(jīng)濟最嚴重的時候，生意人窮奢極欲，特別是歷來商業(yè)繁華的大阪，男女約會時流行把紅酒和香檳混在一起喝，甚至還混康帝和唐培里儂，叫作‘桃紅康帝’?！?p> 葉蓁蓁一愣一愣的：“康帝是啥?！碧K桐給她掃盲：“是一種很貴的紅酒，唐培里儂呢，是一種很貴的香檳，兩者混在一起?！庇謸u搖頭，“不曉得什么滋味?！?p> “是不是相當于火鍋清湯和紅湯混一塊兒？”
蘇桐想了想：“差不多吧。”
高佳妮笑容更深：“還是有點區(qū)別的，但這個比喻很有意思?！彼攘艘豢诰?，舉杯飲酒的姿勢說明她慣來好飲，“你們最近好嗎？”
兩個人很有默契地點頭打哈哈：“好好好挺好的，高姐你呢?！毕肫鹪隈R爾代夫那一出還心有余悸，“酒店那邊說你直接去了馬累醫(yī)院，我們就沒來看你了，你沒什么事吧？”
高佳妮搖搖頭：“沒事?！彼艿坪跽f的是其他人的事情，“我是panic attack，引起心梗，”看著葉蓁蓁，語氣里有了一點點感情：“幸好你及時趕到，不然我這會兒已經(jīng)火化了?！?p> 葉蓁蓁不習慣這么隆重的感謝，尷尬地笑了笑：“就是湊巧，湊巧。”
高佳妮微笑：“梵文里有一個詞叫‘karma’，中國人翻譯成‘緣分’，其實不夠貼切，沒有那種輪回中輾轉(zhuǎn)不破的宿命感，不過，差不多也就是那個意思。”
她凝視著葉蓁蓁：“我們之間的karma想必很深，所以才會那么巧，在我最危急無助的時候你挺身而出，救了我的命?！?p> 高佳妮說得真情流露，葉蓁蓁都感動了，但與此同時也尷尬得不行，捏著蘇桐的手左顧右盼避免跟人對視，她是這樣想的，人高佳妮又沒有非要她下水，何必惦記著自己對人有恩惠，上趕著也要記得呢。
她從小就這樣，愿意幫人，也明白自己愿意的事兒不能落在別人的頭上成負擔，蘇桐為這個常常說她有俠氣，跟自己是一條道上的。
但高佳妮全不在意葉蓁蓁的反應(yīng)，這句話之后直接語氣一轉(zhuǎn)，問：“我從馬爾代夫回來立刻去了一趟美國，俗事纏身，這幾天才終于緩過一口氣。”
酒杯在葉蓁蓁杯子上輕輕一碰：“我心里一直惦記著要好好感謝你，結(jié)果一拖就拖到現(xiàn)在，真是抱歉?！?p> 葉蓁蓁趕緊擺手：“不抱歉，不抱歉，沒多大事，千萬別客氣?！?p> 高佳妮對她笑：“真的嗎，救人一命都不算大事？”
葉蓁蓁沒心沒肺地：“救起來了就不是大事。”
蘇桐跟風：“就是嘛?！眱扇撕苡心醯負袅艘徽疲苤卸?p> 高佳妮歪著頭看他們，不放棄：“對你來說可能是這樣，但對我來說不是。”
她又斟了一杯酒：“不管怎么樣，我能為你做點什么嗎？”
問得直截了當：“有什么想要的東西、什么想做的事，或者，想要多少錢？”
葉蓁蓁臉都紅了，斬釘截鐵：“沒有，沒有，都沒有?！边€埋怨人家，“怎么能談錢呢？太傷感情了?！?p> 高佳妮很難得地哈哈大笑起來：“不談錢才傷感情，小姑娘不懂。”
而且對葉蓁蓁的答案也很不滿意：“怎么可能什么想要的都沒有。”
她語氣平淡，可是一針見血：“人人都有欲望，也有遺憾?！?p> 葉蓁蓁被她別住了，不知道怎么回好，這時候蘇桐接過話來：“她沒有，我有！”
這句話嚇了葉蓁蓁一跳：“你有啥？”接著扭頭怒吼起來，“不準有?！?p> 高佳妮趕緊跟上：“可以有，你說說看，我能辦得到的一定辦?！?p> 蘇桐胸有成竹：“您肯定辦得到?！辈活櫲~蓁蓁對他怒目而視，說得興高采烈的，
“她想去吃BJ的老銅鍋涮羊肉，我老加班沒法陪她去，要不高姐你請她去吧?！?p> 說到一半葉蓁蓁就松了口氣，但還是給了他老大一個白眼兒，蘇桐得寸進尺：“她沒其他愛好，就是特別愛吃，一點兒不挑食，可好養(yǎng)了。”
葉蓁蓁抿著嘴反手打他一下，被蘇桐把手握住，放到自己腿上，兩人互相看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