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鄭宅玲瓏·水榭夜話
九原城南郊,鄭宅。
夜色清朗,月明星稀,庭中的鶴形石燈把這精巧的主院兒照得一片玲瓏。
小徑上落了些紅楓,還有幾片順著蜿蜒的清流漂去前院。
婢女剛要上前撿拾,便被云娘喚住了,她說:“留著吧,霜葉知秋,蕭瑟之景亦美。”
云娘剛行沐浴,長發(fā)如瀑般披落下來,沐發(fā)的米水中融了香膏,此時發(fā)間散著清香誘人的氣息。
雖然在浴室已經(jīng)烘了炭火,這會兒發(fā)梢卻還是沒有完全干透,晚風一吹,涼意入心。
她正坐在榭中聽水,山泉叮鈴,桂香比前月要淡了許多,席上鋪著厚實的羊毛墊,仆人在燎爐中燃起木炭,讓這庭夜多了些暖意。
木云持劍倚在對面的連廊邊,遠遠看向水榭,目光像鴟鸮,緊緊盯視著院中任何的風吹草動。
云娘望著在水中打旋兒的楓葉出了神,嘴里念念有詞:“有匪君子……如圭如璧……”
珠兒抱了件銀白色的狐裘從屋里出來,這狐裘下擺為織錦,細細點綴了素色的山云紋,疏密有致,清雅大方,云娘在冬日里常披,錦衣狐裘,出塵脫俗。
小丫頭繞過連廊來到水榭,跪下身為云娘披上,又對著夜空露出些怨念:“這天怎么說冷就冷了,昨日還穿著單衣呢,夫人小心別著了涼。”
云娘笑著牽了珠兒的手,拉她在身畔坐下,展開狐裘將兩人一同裹著,珠兒順勢將腦袋搭在云娘肩頭。
這種場景時常出現(xiàn)在一天快要結(jié)束了的時候,兩人才能完全放松下來,卸下主仆的身份,像姐妹般地說上一會兒話。
珠兒握回云娘的手:“夫人手好涼?!?p> 云娘笑了笑問:“克兒睡了么?”
“還沒呢,剛?cè)デ屏?,正在跟乳母玩虎偶,是九原君送來的那只,還是要往嘴里送,真是什么都吃啊。”
“嗯?!痹颇镉行┬牟辉谘傻卮饝?。
“夫人,”珠兒抬起頭看著她,“還在想今天的事?”
云娘輕輕搖了搖頭:“他愿來的話自然會來,總該是被什么事情牽住了的……我想得再多,也都是徒增煩惱?!?p> “珠兒見夫人昨日與他聊詩呢,自打咱們來了九原,就再沒見夫人這樣愉快?!?p> “只有你是知道的,這確是……不得已而為的一段婚,先夫于我有恩,現(xiàn)在只念著克兒平平安安,終究是要一個人過的,至于其他,不再想了?!?p> “嗯……連他都不想了么?”
云娘沉默片刻:“……又怎會不想,像這樣時常能見到,我就已經(jīng)很滿足了,他是尚未婚配的封君,自有王公貴女要嫁他,他若有心回京,和我牽連太多,于他是種負擔,于我……也是無果的念想……”
珠兒默不作聲地聽著,云娘兀自說了下去,也只是說給自己聽的一些話:“就算將離不介意,我也不愿他因為我而受旁人指摘。
“對這樣身份的人有任何的想法都是攀附,是非分之念,可如今他又這樣近了許多,我能如何……唉……控制不住地要去想他……”
云娘說著說著聲音漸漸小了,不過很快又輕舒了一口氣,她不會讓自己被愁思困得太久。
本就是沒什么希望的一段關(guān)系,今日將離沒能如約來見自己,云娘心中也只是微微失落,對他的指望,其實更多還是:我想我的,他愛來不來。
一通心緒抒發(fā)出來,輕松了很多,這些就只能與珠兒講些,旁的也無人可說了。
珠兒知道云娘沒那么容易哭,或者說,她根本就沒見云娘哭過。
無論是嫁給不喜歡的人,還是先東家病逝,甚至娘家遭難,主君含冤而終,夫人都不曾流過一滴淚,至少珠兒是沒有看見過的。
夫人對九原君的確是陷得深了些,珠兒不知道那個石頭腦袋木頭臉有哪里好的。
最近見到的兩次倒是話多了起來,好歹像個正常人的樣子,不過這不又是給了夫人不必要的期待了么。
云娘此時抬頭看看四周,院中突然安靜了許多,婢女們也都還在,遠遠地站在水榭外面,她們聽不見這里的談話。
平時能隱隱聽見些犬吠,那是離得近的一戶人家養(yǎng)的看家護院的黃狗,夜里常吠,可今晚聊了這許久,還不曾聽聞一聲。
“今晚是誰值夜?”
云娘隨口問了一句,她平日并不注意這些,只知道護院們都在宅子前后門,能進自己主院的護衛(wèi),不是金風就是木云,這兩人每晚都輪流在寢室外值夜。
“是木云,本該是金風的,可他被人叫去郵驛了,說是收到一封檢函,要他親自去取。”
“郵驛?”云娘蹙著眉頭,“郵驛不是向來只傳官府公文么?是有官府的人找他?”
“人來的時候我就在旁邊,金風也不太清楚,說自己除了這個宅子里的人,別的便沒有認識的了,不過那人說得急,好像是很重要的事,硬是拉著金風走了?!?p> “那這個來通知的人是誰?既是郵驛來的,為何不直接將檢函帶來,一封信又不是多大的東西,天且黑了,非得金風親自去跑一趟么?”
“夫人……這個珠兒怎么知道呀,要不等金風來了,夫人親自問他吧,這小子指不定在外面招惹了什么姑娘,人家找上門來,以這種借口把他喊出去呢?!?p> 云娘輕笑道:“就你機靈,金風這么老實的孩子,要是有了姑娘,我怎會不知道?你把木云喊來?!?p> “嗯?!?p> 珠兒朝對面廊邊的持劍少年招了招手,那少年輕身在庭中縱起,只三步便掠過池面站定在水榭中,對著云娘欠身行禮:“夫人找我?”
云娘本著八卦的心態(tài),想從木云嘴里了解一些關(guān)于金風的消息,這兩人對自己也是弟弟一樣的存在,便問他:“你知道金風上哪去了么?”
“哥哥說去郵驛取信。”
木云這孩子,不開口的時候是一個冷峻英武的少年劍客,一旦開了口,嗯,那就是一個愣頭愣腦的大男孩,表情也是認認真真。
“你知道有誰會給他郵信么?”
木云搖搖頭:“仆不知。”
這兄弟倆沒什么家長里短,從不藏事,對云娘也是有問必答,既然木云都這么說了,那就是他真的不知道。
“好啦,”云娘沖他笑笑,“今晚要辛苦你了?!?p> 木云微微欠身作為回應,云娘又看向珠兒說:“我先回了,你去看看克兒,若是沒睡,就抱到我屋里來玩會兒?!?p> “唯?!?p> 云娘由木云和兩個婢女陪著回到主屋,這屋子有個中庭,庭中是精心搭配的竹林小景。
而一進大門的前廳被落地彩漆屏風遮擋住視線,透出晃動的燭光火影,繞過屏風便只是個空廳,四周卷著細竹簾,中間架了燎爐。
東室為寢室,房門上繪有彩漆鳳鳥,昂首展翼,是從南楚整扇運來的。
寢室分里外,外間擺了幾張坐席,每晚都有婢女在這里陪夜,里間入內(nèi)便是絲羅屏風,之后才是云娘的臥榻、妝案之類的寢具擺件。
榻后一抹鳳雀座屏雕得栩栩如生,榻尾一口云紋衣箱典雅大方。
案上落著只素漆木雕鴛鴦盒,盒中又收著一塊白玉點紅鳳紋玉璧。
那一點紅剛好落在鳳鳥的眼中,是云娘母親留與她的,本該常佩在身,云娘不愿將此玉示人,將這傳家的寶玉收了起來,偶爾拿出睹物思親。
北室坐北朝南,是半開放式的書房,南面連通著中庭的竹林小景,又在北墻上漏得一窗,向屋后的緋紅楓坡借景,南竹北楓,前綠后紅,意趣頓生。
屋內(nèi)架上堆了滿滿當當?shù)臅?,均被珠兒整整齊齊地用錦袋裝好。
各家著論云娘都讀過一些,心中生出點想法,但放眼周圍卻無人可與之交流,一通閱覽過罷,也只是聽風拂過竹林。
西室則住了珠兒和幾個婢女,像珠兒這種級別的管家,其實可以在宅子里單獨開院了。
只是她不愿意,嫌住得遠了照顧不好夫人,也不真與其他婢女同住,而是在西室的里間有自己的寢室。
乳母帶著克兒不住主屋,甚至也不是主院,而是住在從連廊轉(zhuǎn)出去的偏院里。
克兒也許是下午在云中居的小室睡夠了,這會兒被珠兒抱在懷里“珠兒珠兒”地叫著。
珠兒邊走邊跟他打趣兒:“知道啦知道啦,我們小公子認得珠兒對不對?”
“嗯?!笨藘狐c點頭,一臉地歡欣,“要阿娘要、要啊,珠來來來,娘啊。”
克兒知道珠兒來抱自己就是去見阿娘的,此時興頭正盛。
木云已經(jīng)候在中廳門外進入了值守狀態(tài),他規(guī)規(guī)矩矩地沖兩人行禮,又朝小主人擠出一個歪歪扭扭的鬼臉,逗得他尖聲笑了起來。
回到寢室的時候,在外間陪夜的兩個婢女向姊珠兒行了禮后,便各自到一旁去熄燈,只留下兩盞照明。
珠兒見夫人正坐在榻邊往那只九原君送的鵲爐中舀入荼蕪,以燭火點燃后合上爐蓋,很快便從鵲羽背上的細縫中飄出形態(tài)婀娜的輕煙來。
珠兒欣喜地輕呼道:“這煙繚得真好看,像跳舞一般呢。”
云娘接過她懷里的克兒,剛要與兒子親近一下,門外便乍響起木云的怒吼:“什么人!站??!”
緊接著是男人的喝斗聲,婢女的尖叫聲,兵刃的交鋒聲,速度極快,異常激烈,似是對方來人太多……
柴門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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