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君臣奏對

　　“皇上竟然問起這些……”趙彥深的確沒有預(yù)料到高緯的與他的第一場策問就是如此宏大的命題，但他畢竟在神武帝的時候就已經(jīng)接觸這個帝國的核心，若論對這個國家的了解，他自認(rèn)不在任何一人之下。

　　捏著胡須沉吟半晌，緩緩開口道：“我大齊自文宣帝立國以來，至今已有二十余載了……但這二十年間，我大齊卻是常常有國朝動蕩的局面，如今國力、軍力一日不如一日，倒反過來被北周壓制，圣上可知其中緣故為何？”

　　高緯蹙眉，仔細(xì)思考，的確北齊曾有過一段時間的輝煌，在高歡當(dāng)政直至高演為帝的時期國力是一度比北周要強(qiáng)的，然而就是在短短的幾年間，北齊就被北周超越，他也常常想，北齊究竟是那里出了問題，否則又怎么會以如此快的速度就從巔峰跌落到了谷底。

　　在高緯仍在思考之際，趙彥深開口道：“老臣?xì)v經(jīng)東魏及大齊，看過了許多，也時常會想這個問題，在老臣看來，我大齊所含弊政不在于貪官迭出，也不在于天災(zāi)地變，而在于我大齊人心不齊?！?p>　　“人心不齊？”高緯來了興趣，問道：“朕愿聞其詳。”

　　“這里老臣所說的人心不齊，非軍士不勇，非官員不力，而在于國家內(nèi)部最根源上的對立矛盾！”這一刻趙彥深渾濁的眼睛一掃陰霾，如同銳利的箭一般，精光外露。

　　“丞相是說，鮮卑人和漢人的矛盾？”高緯小心翼翼的問道。

　　趙彥深欣慰的看高緯一眼，道：“不錯，在老臣看來，所謂北周、突厥進(jìn)犯，所謂天災(zāi)民變都不足畏懼，真正可怕的是這一直隱藏在我大齊身上的隱患，它就像一顆毒瘤，不知道何時就會發(fā)作！”

　　趙彥深撫摸花白的胡須，看向殿外的滿地白雪，似是陷入了復(fù)雜的思考之中，輕聲道：“鮮卑人與漢人同處一地，卻又矛盾甚大。一旦有國難，朝堂上漢臣和鮮卑大臣的也是分歧甚大，這就導(dǎo)致了大齊的力量不能完全使出來，這就是我大齊衰弱的真正原因！”

　　高緯沉吟不語，他明白趙彥深說的是實話，也知曉趙彥深說的句句在理，但是這個問題實在是牽扯太大了。

　　關(guān)于鮮卑和漢人的問題還要追溯道北魏時期。

　　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力推文化改革，南遷的鮮卑人在中原逐漸漢化。對于孝文帝改革，魏國上下也并不是一條心，支持漢化改革的不少，但是反對的卻更多。當(dāng)初為了防備草原上的柔然人，北魏在北部設(shè)立六個軍鎮(zhèn)拱衛(wèi)邊境，其成員以鮮卑人為主。這些人就是屬于反對的那一批頑固分子，既然勸不動也殺不得，那么孝文帝采取的措施就是把他們留在北方，任由他們自生自滅。

　　隨著孝文帝南遷改革，北方六鎮(zhèn)軍民成了被遺忘的人群。他們在朔風(fēng)怒雪中過著窮苦的生活，地位十分低下。眼看著南遷的同族“擅山海之富，居山林之饒”，心中不平之感油然而生。

　　北魏末年，軍民大規(guī)模起義，爾朱榮等梟雄乘機(jī)禍亂天下，六鎮(zhèn)兵變，大批流民涌入中原。出身于六鎮(zhèn)的高歡當(dāng)時在爾朱兆的帳下，當(dāng)時就想出了一個主意，勸說爾朱兆派一個得力的人去收編六鎮(zhèn)流民，這個得力的人不用說，自然就是高歡他本人了。等到他掌控了六鎮(zhèn)兵馬，他馬上就和爾朱兆翻臉了，進(jìn)軍中原，建立了東魏這個傀儡王朝。

　　東魏也就是后來的北齊自成立那一天就有一個致命傷。那些南遷的六鎮(zhèn)軍戶認(rèn)為北魏之所以滅亡都是因為聽信了漢人那一套，而且將長久以來在政治上受到的不公轉(zhuǎn)化為對中原士人的憤恨，因此固守鮮卑舊俗，蔑視中原文化。再加上這些勛貴坐倚擁立之功，所以對百姓“聚斂無厭，淫虐不已”，鮮卑人常常將劫掠漢人當(dāng)作是天經(jīng)地義。

　　對于中原漢族百姓士人，勛貴們時不時還放出“一錢漢，隨之死”‘“狗漢大不可耐，唯須殺卻”等言辭?？梢哉f是完全蔑視漢人，對于漢人那治國安邦的一套根本不以為然。

　　對于這些現(xiàn)象，執(zhí)掌東魏政權(quán)的高歡都看在眼里。高歡本是漢人，由于累世在六鎮(zhèn)之一的懷朔鎮(zhèn)居住，因此自小潛移默化的就將自己作為鮮卑人看待。不管是在行政時還是行軍打仗時，骨子里崇尚的都是鮮卑人那一套。

　　在六鎮(zhèn)勛貴與中原士大夫沖突時，這位被追尊為神武皇帝的老兄做法就有些不靠譜了。為什么呢？因為他在處理兩族矛盾的時候喜歡兩邊抹稀泥。

　　比如高歡面對鮮卑人說：“漢族百姓是你的家人，男人為你耕種，女人為你織布，你吃的用的穿的全都是人家供養(yǎng)你的，你干嘛還去欺負(fù)人家呢？”轉(zhuǎn)過頭又對漢人說：“鮮卑人是你的好朋友，他不過拿了你一些糧食一些布，可是人家替你擋住了敵人呀，你為什么還要仇視他們呢？”可是事實證明高歡還是過于天真了，六鎮(zhèn)勛貴肆虐所造成的嚴(yán)重社會矛盾豈能被這種“語言藝術(shù)”消于無形？

　　高歡也不是沒有做過實質(zhì)性的努力。勛貴尉景貪得無厭，壓榨百姓，高歡這種本來打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人都看不下去了，告誡尉景說：“你可以收收手啦，別那么貪心?！蔽揪昂翢o懼色，大大咧咧地答道：“我跟你比誰貪的多呢？我不過從凡人上剝?nèi)″X財，你是從天子身上取??！”高歡自己挾天子令天下是事實，但是勛貴面對指責(zé)，竟敢放此厥詞，高歡也無可奈何。沒辦法，誰讓他還要靠人家打仗呢？

　　高歡之所以無法下決心懲貪，其根本與他起家倚賴六鎮(zhèn)流民之力有關(guān)。而且高歡也沒有朱元璋打擊勛貴，剛猛懲貪的魄力與手腕，沒有李世民對華夷一視同仁，使胡越成一家的胸襟抱負(fù)。如此就導(dǎo)致了北齊之后發(fā)展的局限性。

　　面對不法勛貴，高歡更多時是縱容。

　　有一次，士人杜弼鼓起勇氣，請求高歡除去內(nèi)賊。高歡問內(nèi)賊是什么人，杜弼說：“諸勛貴掠奪萬民者皆是?！备邭g聽罷，命令鮮卑武人全副武裝分兩列站好，又令杜弼從中穿行。這幾步路讓杜弼走得魂飛魄散。高歡得意地說，他們沒有舞刀弄劍，都把你杜弼嚇得魂飛喪膽，他們都是在戰(zhàn)場上百死一生的人，即使他們貪鄙，但是在戰(zhàn)陣上所作的貢獻(xiàn)大，對他們網(wǎng)開一面也不是什么難以做到的事情。

　　史稱杜弼大恐，“頓顙謝罪”。

　　應(yīng)該說這番心里話透露出高歡的苦衷。但說白了，高歡的邏輯無非是在非常時期不怕民心亂，只怕軍心亂。可自古以來是得民心者得天下，豈有依仗武力，縱容墨吏而能長治久安呢？

　　這不是丟了西瓜撿芝麻嗎？實在令人費解，為人深沉穩(wěn)重的高歡為何會如此欠缺考慮？這個不得而知，也許是他想要打敗北周之后再行動手吧，可惜他沒有等到那一天就去世了，他的兒子高澄接過了大梁。

　　總而言之，高歡的偏袒和不作為使東北齊政權(quán)自建立那一天開始就埋下了定時炸彈，此后在北齊歷朝中，六鎮(zhèn)勛貴們依舊橫行不法，與中原士人的矛盾日益加深，兩方內(nèi)訌，互相陷害攻殺，這是國家最可怕的內(nèi)傷。

　　而高湛接掌帝國以后更加加劇了這一狀況，大開歷史倒車，原本虎踞中原。北周的入侵僅僅只是外觀，真正導(dǎo)致北齊滅亡的其實就在于內(nèi)政，兩族對立不斷的情況下，北齊根本無力抵抗北周，實力強(qiáng)大的北齊就在內(nèi)訌和統(tǒng)治階級的貪暴中一步步走向了滅亡。實在令人惋惜。

　　高緯自從穿越過來之后就明白自己遲早有一天要面對這樣的局面的，可是當(dāng)趙彥深把它明晃晃的擺在他眼前的時候，他還是下意識覺得喘不過氣來。要改變這一種情況，就意味著要和國家層面的大多數(shù)統(tǒng)治階層為敵，意味著北齊從朝堂到軍鎮(zhèn)再到民間都要來一次徹徹底底的大換血！會有很多人倒在變革的屠刀下，也許，倒下的人會是自己！

　　高緯這幾日也不免心存僥幸，帶著惰性的考慮有沒有不用大換血就可以讓國家壯大的方法。而現(xiàn)在趙彥深的一席話徹底擊碎了高緯美好的設(shè)想。

　　錢穆說過：“凡歷史上有一番改進(jìn)，往往有一度反動?！敝竿愫推窖葑兡且惶?，看來是不一定行得通了……

　　高緯苦笑，道：“丞相即知國事艱難若此，不知有何可以教朕的？”

　　“凡欲成就大事，都要有一顆堅決、永不言敗的心，決定了就要不計代價、不擇手段達(dá)成目的。”趙彥深直視高緯的眼睛，一字一頓道：“昔日神武帝曾用一團(tuán)亂線來考驗諸子，解開方能算是過關(guān)，文襄、孝昭乃至先帝皆不能解，唯有文宣皇帝一人解開，陛下知道文宣帝當(dāng)時如何做的嗎？”

　　高緯微微一笑，道：“文宣帝提劍將這一團(tuán)線給直接斬了，說：‘亂臣賊子皆斬之！’”

　　文宣皇帝高洋，這個雄才大略不輸給任何一位君王的蓋世梟雄！

　　高緯心中豁然開朗，變革的路途中流血是不可避免的！既然狂風(fēng)暴雨終究要來，不如讓他來的轟轟烈烈！

　　只是高緯心中仍然存疑，問趙彥深：“丞相為何相信朕可以去做這樣神武和文宣都沒有做到的事情？”

　　趙彥深臉上帶著笑，眼睛卻無比凝重，道：“因為大齊已經(jīng)別無選擇?！?p>　　高緯不由得就有些尷尬了，自嘲自己太自戀，道：“原來如此……”

　　趙彥深幽幽道：“不過陛下也不要太過于妄自菲薄，須知陛下就未必比不上神武和文宣……”

　　“丞相說笑了，朕哪能和神武和文宣皇帝比呀？”高緯輕輕的在茶面上吹氣。

　　趙彥深直視他；“臣沒有說笑，觀陛下今日手筆，若說是臨時起意這絕無可能，是早有謀劃，謀定而后動，這說明陛下很沉穩(wěn)。給和士開羅織罪名再將其斬首，這說明陛下看重法治。與太后一黨爭斗，懂得借勢，且面對太后的威凌毫不妥協(xié)，這說明陛下有一顆梟雄之心還有大智慧，在臣與陛下交談之中臣更加堅定了這一想法。因此對于陛下，臣只有兩個字的評價……”

　　趙彥深微笑，輕輕的兩個字如同驚雷一般落下：

　　“……潛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