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狡兔三窟
河州坐七州之首，因青河橫貫大荒東流入海而得名。臨河建設(shè)官道驛站，城鎮(zhèn)商市，擁帝師、洛涼多處大都，乃天下最為繁榮昌盛之地。
唐氏刀宗譽(yù)為河州第一宗門，所鑄刀器千金難求，往來江湖無數(shù)趨之若鶩。唐刀盤踞河州之首已逾百年，又承皇子帝姬之師，背靠朝廷威勢，無人不敢拱手為尊。唐宗如今的家主正值不惑，風(fēng)頭勁勝，膝下兒女雙全，小女兒取名綿綿，取春夏之交柳絮綿綿之景，寵愛非常。
在唐綿綿六歲的時候，唐家堡自皇城雙駕華蓋，八騎護(hù)行，迎來一個弱不禁風(fēng)，面色蒼白的小王爺。
小王爺名叫葉子陽，坐在馬車前轅舉目四望，堆砌成墻的精制鋼刀與枝繁葉茂的樹冠交相遮蔽，號稱鐵堡烘爐的唐宗堪稱河州最為堅固的避險之地。
“不用擔(dān)心，這里是全天下最安全的唐家堡?！?p> 孩子的眼睛輕而易舉看穿滿心城府的小王爺?shù)谋举|(zhì)，面對天真活潑的唐綿綿，葉子陽如實相告：“所以我才來這里。”
葉子陽的母親是當(dāng)今皇帝的長姐，父親本是將門嫡子，長公主的御賜駙馬，奈何體弱早逝，余妻子長伴青燈古佛，閉門守心。而葉子陽既是長公主膝下唯一的孩子，也是葉氏將門僅存的孫兒，可惜繼承其父先天的羸弱，自小經(jīng)御醫(yī)診治定斷判其活不長久。
進(jìn)入唐宗之后，葉子陽繼續(xù)研讀醫(yī)術(shù)，自醫(yī)自治，牽牽扯扯拖拖拉拉竟也到了成年，成為河州有名的小神醫(yī)，彬彬有禮，浪跡江湖。
可惜多年之后，這份閑散的安寧卻再三被打破，唐綿綿立于鐵堡門前遠(yuǎn)望，只能看見象征皇室的雙駕高頭大馬與明艷華貴的車蓋逐漸離去，一如六歲之時的場景，只是他們駛向了相反的方向。
……
“中宮病重，尋天下醫(yī)者問治。御醫(yī)，術(shù)者，卜者，巫者，異者，皆送至宮中，唯余滄州藥王谷，與郡王殿下?！迸友泟?，手握韁繩，她是葉子陽的車夫，也是教坊司的玉蟾姬，“藥王谷所遣繞經(jīng)澤州，傳信不日即可抵達(dá)帝師?！?p> 玉蟾膚色素白，銀光弧紋，垂在天邊宛如一輪皎月。
葉子陽手中摩挲兩枚環(huán)佩，互相貼合恰好切在一處。本為父母定情之物，如今卻成為葉氏交由教坊司差遣他的憑證，遑論其中由朔后經(jīng)手的詔令。借帝王心腹教坊司掩主人耳目，可想而知，如今的朝廷早已亂成一團(tuán)。
馬車的安穩(wěn)讓人昏昏欲睡，葉子陽忽然輕笑：“聽聞玉蟾一脈精通隱匿刺殺，而今卻堂堂正正自大門遞入拜帖，又行于烈陽大道，真是稀奇?！?p> “唐宗亦為天子門前，我等不敢造次?！?p> 他將手指按在玉佩的缺口處：“葉氏兵權(quán)早已被奪，即便同意為后謀亂，與我有何干系。”
“殿下乃帝師神醫(yī)?！?p> “藥王谷岐黃之術(shù)，一諾千金，巫卜異客迎神送鬼，鋤邪拔祟，何須我這等微末道行班門弄斧?！?p> “這是葉老將軍的意思?！?p> 午后燦烈的日光中，葉子陽忽然瑟縮了一瞬。爾后他懶洋洋的打起呵欠，問起毫不相干的問題：“聽說太子殿下薨了?！?p> “待九月初一殿下遺骨葬入雁丘王陵，舉國哀喪?！?p> “王陵？不是帝陵？”
“薄北帝陵，為龍眠之所，非帝王不可入?！?p> “無怪帝后反目，既已反目何須求醫(yī)問藥，恐尋得是庸醫(yī)，問的是毒藥?！?p> “殿下慎言?！庇耋咐涞藨B(tài)卻無比恭敬，“卜辭指世，云從滅心，中宮長病不起?！?p> 是了，那便是教坊司爾等投誠反叛之時。
葉子陽心中微動，帝王野心昭昭，前幾年還在四處招道士術(shù)士煉制仙丹以求長生不老，可又疑心深重輕易不愿試藥，每每見他都一副不動聲色潛光養(yǎng)晦之態(tài)，又怎么會突然重病臥榻。而他一個遠(yuǎn)離朝廷的半吊子郡王都能看出來的破綻，那些個深諳渾水的朝廷老狐貍?cè)绾慰床幻靼住?p> 葉氏將門征戰(zhàn)西北，在滄西依舊駐留千百子弟兵，但凡振臂必當(dāng)一呼百應(yīng)。如今為了向朔后獻(xiàn)出誠意，甘愿將葉小王爺作為人質(zhì)相送，是因為有必勝的信心，還是另外有所圖謀。
玉佩相交的清脆碎裂聲忽然響起。
玉蟾聞聲垂眸，沉默以對。
“不愧是見風(fēng)使舵的個中好手，千百年來王朝更迭教坊司屹立于風(fēng)雨飄搖之中，牢牢把握著帝師暗河?！比~子陽似笑非笑，語氣似諷似嘆，“帝偏信云從卜辭，上至國事是非下至擇日休沐，事事都求四平八穩(wěn)神佛庇佑，可惜神佛無心，枉顧天子一片虔誠。為父母所棄尚且惶然悲憤，為天所棄此心郁郁，此身渺渺，帝欲哀心辭世倒也不難理解。也不知薄州水患，饑民遍野，北陌疫病四起，難民暴匪，是否也是天所棄之，抑或怒之?！?p> “臣，不知?！?p> “你不知，我也不知?！彼麘醒笱蟮溃昂蟛恢?，帝亦不知，世人皆惘然。”
“唯有天知，地知。南楚舉旗掠地的烈焰之師一知半解，北境枕戈待旦的蒼狼之軍執(zhí)子旁觀，而圍困其中的鹿首四奔無逃處，抬首望日昭。”
……
路途遙遠(yuǎn)，車馬勞頓，玉蟾姬為面前帝師城防地圖暗自苦惱，而葉子陽卻難得興致盎然。
他想起教坊司古怪的規(guī)章制度，姑娘們總是挑取風(fēng)華正茂的韶華年紀(jì)，但凡越過年限便束之高閣，成為教習(xí)長老隱于幕后，而人前拋頭露面的總是些初出茅廬的小姑娘。教坊司只在河州一帶狐假虎威，卻做不出實際政績是有些道理的。
城防地圖他只瞥了一眼便失去興趣，研究的再透徹也無用，他們面對的不僅僅是帝師忠心耿耿的鹿首軍，更多的是變化莫測的帝王心。
“那里在吵什么？”
官道吵嚷，堵住大半道路，持刀縣尉與平民百姓扯到一處，似是民有冤無可告，一片哭天搶地。
玉蟾姬抬頭望去，依言回答：“是洛涼百姓。前月官府檄文，陌北戰(zhàn)役間，十?dāng)?shù)人欲叛逃北牧，被就地捉拿格殺。他們是為子孫來喊冤聲討公道的，雖為洛涼富戶，但身負(fù)血書，被官兵攔在了道上。”
“河州子弟兵家中多富庶，自小修習(xí)禮義仁信，家中老小供奉，馬革裹尸尚能贏得忠烈之名，何談拋家棄子，葬送前程的叛逃行徑。被潑上污名，是比尸骨無存還要使人憤恨之事，他們是冤枉。”
“殿下想要幫他們？”玉蟾雙眼凝寒，此刻露出些許探究。
“我?guī)筒涣怂麄?。”葉子陽緩緩道，“木已成舟，大勢所趨，帝師尚且自顧不暇，又何況距離最近的普通百姓。”
陌地戰(zhàn)事已起。
揮師舉旗的是蒼狼狩風(fēng)，是北牧氏的凜軍。這是一支奇兵，憑借天時地利以迅捷之勢拿下了九隅與陌州交界的第一城，宣告常年被阻于天塹以外的北境軍民開始染指中原領(lǐng)地，正式成為帝師鹿首的反抗之師。
但葉子陽畢竟遠(yuǎn)在安穩(wěn)的河州，到手的軍情消息也是姍姍來遲，他推測不出北邊的戰(zhàn)事幾何，憑借突如其來的逃兵喊冤，只覺得隱隱不妙。
“你覺得呢？”
“北牧奇詭，不硬戰(zhàn)，不輕信。兵少人寡，徐徐圖之，耗竭之，蠶食不可吞?！?p> 這是作為情報機(jī)構(gòu)的集權(quán)者，所做出的結(jié)論。
葉子陽閉目沉思，忽然對玉蟾提問：“背離朔帝，擇后為新君，是因為你們覺得新君會做出改變？”
“后有心，憂國之難，民之患，絕非坐以待斃?！?p> “你們也相信她能讓帝師平南定北，昌盛七州？”
“此為長久之計?！?p> 葉子陽搖頭：“等不了那么久了，最多一年時局便會明朗?！?p> “……”
“如果你們的選擇還是錯的呢，一步踏錯，滿盤皆輸，所押砝碼越多，崩潰之時只會覆水難收”
玉蟾蹙眉：“開弓不許回頭，你我皆在弦上?！?p> “非也，我是想告訴你擺在眼前的不只有兩種解法，正如通往新王朝的路從來都不止是青河驛道。”
葉子陽的話戛然而止，兩人卻都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