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韶借著門外零星的月光摸索到了燭臺,用隨身帶著的火石點燃了那只蠟燭。
“能有如此身手的,果然是遲韶?!焙诎抵械囊粋€聲音緩緩道。那聲音似是頗為疲倦,又交雜著些許病懨的感覺,“今天晚上,你就要封了我的喉嗎?”
那張臉在燭光的照映下顯得瘦削,溝壑明顯。
“我聽說自從我們打過之后你就神志不清,每天倒在龍椅上,連生活都不能自理了?!边t韶帶著些嘲諷道,“怎么,陛下就算是閑的無事,也不會跑來兵機閣吧。難道早就預(yù)料到了我會來這里?那陛下還真是神機妙算啊。”
“當(dāng)然不是因為你?!辈苘簿従彽?,語氣很平靜,平靜到對天下都漠然了,“都把我的都城給打下來了,下一步就是我褚陽殿了,我還能耐你何?天下人還能耐你何?”說到后面,曹懿的聲音有些顫抖,亦帶著些嘲諷的意味。
不過他如此倒也不出遲韶的預(yù)料。曹懿身為天子,擁有著比天下人都要高貴的地位;他繼承了大褚的百年基業(yè),亦肩負(fù)著治理天下的責(zé)任。他的尊嚴(yán)從未被挑釁過,天下一直維持著一種默認(rèn)的秩序,江湖上的俠士們各立宗派,相互爭斗,爭斗的尺度卻也在他的規(guī)定范圍之內(nèi)。
但是遲韶打破了。天下方才有些動亂的兆頭,她便舉兵反叛。
一個擁有強大力量的人不受道德,甚至于說不受任何規(guī)矩的約束,將自己的本性活生生地展露出來,那是最危險的。她比整個江湖都要可怕。
但曹懿會把這一切歸結(jié)為自己的過錯。自責(zé),自卑,將往日的驕傲埋葬在泥土之中。心魔將他最不想看到的,最痛苦的一件事重復(fù)地展現(xiàn)給他,讓他自甘墮落。
“所以你來這里,只是為了你手里的那一把劍嗎?”遲韶疑惑道。
曹懿手上拿著一柄劍,那劍的劍身上刻有牛頭馬面的花紋,劍柄上刻有蓮花的圖案,劍刃劍鋒都鋒利無比,反射著蠟燭微弱的一絲光芒。遲韶微微凝了凝眉。乍一看,這劍竟有些眼熟。
“這劍是呂喬先生贈與楠鈴的,有一段時間,它是楠鈴的佩劍?!辈苘参兆¢L劍的劍柄,劍鋒指著地面。
但遲韶知道曹懿并不會用那劍殺她。進而她問道:“何以解釋你如今站在這里的事實?”
“我要把它帶進墳?zāi)估锶?,與楠鈴葬在一起。”曹懿幽然道。
“贈與程前輩的,那定然是希望她可以匡扶皇室,斬除擋在大褚前路的所有荊棘。怎么,你不用這么特殊的一柄劍殺了我?”遲韶雙手環(huán)胸,略帶挑釁道。
“我殺得了你么。”曹懿自嘲一般笑笑,隨后緩緩轉(zhuǎn)過身去。
“怎么不能。孫氏書堂的時候,你就用那根棍子轉(zhuǎn)動周圍的空氣封住了我好幾處穴位,若是這穴解得晚了些,我可就要喪命在那里了?!边t韶卻是頗為嚴(yán)肅道。
“但我現(xiàn)在不能了?!辈苘部嘈Φ?,“我現(xiàn)在不恨你了。”
遲韶倒是覺得奇怪:“不恨我?我殺了你的摯愛,你還不恨我?”
“死亡不會是她生命的終點。”曹懿輕輕道。那聲音輕緩,卻又一字一句刻在遲韶腦海中。
曹懿的手指在那柄劍上摩挲著,似是神魂游離一般:“我相信她會被后人銘記。還有這天下——”他緩緩轉(zhuǎn)身,對遲韶勉強擠出一抹微笑,卻是似笑非笑,不過是嘴角有那么一絲弧度,“若是我不能管理好,還望你幫我照看好它,讓有能力的人,配得上管理它的人來管理它?!?p> 遲韶不禁沉默,卻是短刀出鞘,閃身上前,捅入曹懿腹中。
“我會的。但我還需要將妨礙我的人全部殺掉。你也不例外?!边t韶微微俯身,在他耳邊道。
曹懿此時只有一絲微弱的意識了,遲韶的話,他暈暈乎乎也無法聽個完全。而卻在這意識模糊的時候,他嘴角動了動,借著最后一口氣,勉強擠出一句話:“......幫我......照,顧好......曹縵......”話音一落,便徹底止了心跳。
遲韶扶著曹懿的身體,等到她的耳畔再也感受不到曹懿的鼻息,方才在他耳邊輕輕道:“我留他一命?!彪S后方才將短刀抽離。
曹懿的右手依舊死握著那柄劍,直到遲韶松了手,他的身體隨之倒下,他的手才微微松了分毫。
兵機閣內(nèi)的兵器很多,遲韶從中挑選了些,隨手掛在腰間,剩余的便一腳踢到架子,任由那些鐵家伙散落在地上。
此時她大概也不怕再多生些事端,從角落中翻來幾截鐵鏈,走出這間鐵質(zhì)的密閉空間,將鐵皮門的門把手用鐵鏈纏了幾圈,牢牢鎖上,又用燭火燒了燒,將一些細(xì)枝末節(jié)的地方鏈接在一起。她退后了兩步,將那些兵器插在地上,長劍的劍柄擋住了門開的方向。若是有人將鐵鏈打開,那還有這一重考驗,也未必能將這門打開。
隨后她又從一旁的一間臨時伙房中尋來一些煤球木柴,散落在這鐵皮房的四周。那放在一旁的燭臺的一點火星被遲韶往那木柴中一扔,便霎時間燃起大火?;饎莶淮?,但在這寂靜的夜晚,散發(fā)出的光亮也足夠吸引一旁的人前來查看的了。
那火光頗為耀眼。遲韶內(nèi)心又拂過她先前立為自身信仰的一句話,“感情太多余了”。
她將過往與記憶埋葬在濤濤大火中,讓燃起的烈火燒盡拖住她腳步的鎖鏈。那堅定的意志在鎖鏈的的困擾中迷離不定,卻又浴火重生,堅不可摧。
遲韶將短刀插回刀鞘,翻出院墻。
而那一天夜晚果然出了事。遲韶就寢后,宮中的侍女按照素來的規(guī)定,于丑時末到曹懿就寢的宮殿中更換助眠的定神香,將燭燈點亮方才發(fā)現(xiàn)曹懿已然不在房中。
季驊即刻派人四處搜查,而又聽下手匯報說兵機閣失火,便又帶著一隊親兵一同趕往兵機閣滅火。
果真如遲韶安排的那樣,被打暈的二人因遲韶那一招而被嚇得不輕,見兵機閣失火,頓時心生恐慌,也不開門,慌慌張張拋去匯報情形。季驊本便是個急性子,如今兩個壞消息疊加在一起,更是沒有那個心思去想這些事情,一腳將大門踹開,鐵棍一斜,架子一倒,兵器也就亂倒在地上。
季驊沒那個時間去管這些,領(lǐng)著親兵將大火撲滅,草草除去燒過的木柴,卻又被鎖鏈困擾住。季驊凝視了許久,用冷水將鐵鏈降了溫,屏息凝神,雙手扯住鐵鏈,用盡力氣一扯,鐵鏈竟被他一下扯開了。季驊雙眉一凝,心中不知為何有了一種不安感。他心中懸著一口氣,準(zhǔn)備推門的手只是試探了下溫度便收回。
季驊一愣,心里一顫,卻又頓時清醒過來。他緩了口氣,一腳飛起,踹在大門上。那門只是微微一震,門縫處增加了幾條裂縫。季驊頭頂沁出汗珠后退了兩步,又一腳踹在大門上。這門方才算是打開。
兵機閣四面都是鐵皮,就連窗子都沒有,說來也是神奇。這密閉空間被火燒一段時間后,內(nèi)部空間便會變得燥熱十分,季驊一腳將門踹開后便感覺迎面一股熱浪襲來。
“所有人,隨身帶的能照明的東西都給我點燃了,在門口站好,沒我的命令不許進去!”季驊焦急道,從親兵副將的手中拿過燭燈,抽劍沖進屋去。
曹懿倒下的位置算是顯眼,季驊一沖進屋就看到了他,急忙上前將曹懿抱起,沖出屋去。
那時情形復(fù)雜,季驊一時慌亂,竟然忘了在如此高溫的環(huán)境下待上一段時間,人早就受不了了,更何況他當(dāng)腹還有一計刀傷。季驊一出那房間便喊道:“快傳太醫(yī)!”
而后他輕輕將曹懿放下,驟然一愣。曹懿的一身皇袍早就被鮮血染得赤紅,血跡甚至已經(jīng)開始干涸。在房間中被熏熱的身體也已被室外的寒冷降下溫度下來,雖說仍然有著些殘留的溫暖,但那溫度還是明顯與活人相差許多。
季驊雙手顫抖著。他加強了整個褚陽殿乃至與褚陽宮以及楚芳宮的巡查,卻萬萬沒想到會在兵機閣出了差錯。
更沒想到曹懿會大半夜不睡覺,突然神志清醒跑來兵機閣待著。
太醫(yī)很快便趕來,正欲為曹懿把脈,卻被季驊抓住了手。季驊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不必勞煩,我看過了。”
太醫(yī)以及隨行而來的人霎時不知道說什么。
太醫(yī)沉默了片刻,還是小心翼翼道:“那圣上......”
季驊略帶怨恨道:“他不是被囚禁在這里,因這房間的高溫而死的。陛下是被人,一刀穿腹捅死的。想來我不說你們也能看出來?!?p> 太醫(yī)道:“那季將軍可知,這是何人所為?”
季驊右手不覺地握緊佩劍劍柄,道:“自然是遲韶。不過明日我二人就會在戰(zhàn)場上交手。今日一戰(zhàn),他們已經(jīng)損失了太多兵力。就算她再怎么能打,就算她今日能從什么地方搬來救兵,我們總共六萬人守著褚陽殿,也足夠了?!?p> “這樣一來,老夫就放心了?!碧t(yī)松了口氣,目光不自覺地向兵機閣里面瞟,心中又不覺有了些疑慮。
他轉(zhuǎn)念一想,又突然問道:“那季將軍可知,陛下為什么會來兵機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