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年輕就想不開了？”下面不知道什么時候來了個灰色羽絨服的中年男人，對著橋上的慶春大喊。
慶春沒有理會這人，原本在大風(fēng)之中這呼喊聲就很微弱，直接裝作沒有聽見也很自然。
站在這橋面上方的金屬支架上，目光可以抵達(dá)很遠(yuǎn)的地方，這樣的高度總讓人有一種縱身一躍就能去往云海之上的錯覺，只是往往站在這個位置的人并不會抬頭看。
他們想去往的也不是什么云海之上，只是想要盡快地抵達(dá)死亡。
風(fēng)勢似乎變大了，橋梁的金屬支架像是某種樂器一樣，顫抖著發(fā)出獨特的音色，雖然振動還沒有到能把人搖晃下去的程度，但這釋放的危險信號也足夠明顯了。
“這么高的地方，不知道她會不會怕呢？”慶春自言自語。
他向著下方黑藍(lán)色的江水邁出了一小步。這種時候是不是閉上眼睛會比較好？
“這地兒看風(fēng)景還確實不錯啊?！睗庵氐目谝粼诙呿懫?，“只不過還是去其他有護(hù)欄的觀景臺比較好，高處不勝寒啊，一個不小心人就沒了?！?p> 慶春驚訝地回頭，這聲音和之前是同一個人，只不過慶春完全沒有注意到他是怎么不知不覺爬上來的。
灰色羽絨服的中年人笑瞇瞇地看著慶春，他和慶春保持著一段距離，算得上是面對面，但也不至于在這個高度上因為和陌生人的距離產(chǎn)生緊張感。
“既然很危險那你就自己下去吧，不用管我，我和你又不認(rèn)識。”慶春戒備著這個中年男人，“也沒必要年紀(jì)比我大就想著說教或者是勸我，我不太吃那一套?！?p> “不不不，你誤會我了，我又不是啥居委會街道辦事處給小年輕做思想工作的大媽，我就是個賣保險的。”他說這話時盯著慶春的眼睛看了三秒，隨即又把目光移向了別處。
這個男人搓了搓手：“你懂的，我們這行的人，看到商機(jī)總是要主動出擊嘛?！?p> “不用了，我不需要?！睉c春擺了擺手。
“這可不一定呀，小兄弟，我這里選擇挺多的，說不定還正好有你心中所想的?！边@人說著就從自己的羽絨服里摸出了一個資料夾，“比如……你缺錢嗎？”
“我這里有一份人身意外保險，有巨額保金哦，那種多到足夠父母啊女朋友啊之類的省吃儉用過幾十年的數(shù)目，雖然你是享受不到了，不過家里人會好過一點哦。”男子掏出鋼筆，在一份復(fù)印好的合同上奮筆疾書，“雖然你是自殺，但我可以幫助你騙保的哦，反正我的工資是照著訂單業(yè)績發(fā)的，保險賠付金由公司來出和我又沒有關(guān)系?！?p> 他再度盯著慶春的雙眼，語氣忽然放緩：“這樣死去，多少可以給你愛的人和愛你的人一點安慰吧？”
“那你這次可能沒有抓到什么好商機(jī)了，我沒有家人，這種東西對于我來說沒有意義?！睉c春只想讓這個過于敬業(yè)的保險推銷員盡快走人，“這對于我愛的人來說……也沒有意義?！?p> 推銷員若有所思，他慢慢靠近了幾步，放低聲音問：“難不成，是失戀了？”
“這和你沒有關(guān)系吧，你們保險這種東西在我看來不都是騙人的嗎，能解決問題的話那干脆所有人什么都不干就買保險好了。”慶春希望自己說話重一點能讓他知難而退。
“這沒啥的，喜歡別人能有什么錯呢？這是每個人都會有的感情吧?！敝心昴腥嗣嗣约旱暮?，“你說的很對啊，保險就是騙人的，不過可別小看騙人啊，這可是一門巧妙絕倫的技術(shù)。”
他摘下了帽子，露出了里面的地中海發(fā)型。
“我的前妻就是靠騙，帶走了我所有的錢，現(xiàn)在想來真是后悔，當(dāng)初戀愛的時候是真的把她當(dāng)作生命的全部啊。”
“工作是為了她，活著是為了她，這一拍兩散之后整個人一下子就迷茫了，都不知道活著該干嘛了?！?p> “那你還真是挺慘的?！睉c春見他那黯然神傷的樣子和語氣，感覺不是裝出來的，“所以你是想勸我和你一樣放下過去嗎？可你不是我，這世上能有處境相似的人，可并不會有處境相同的人?！?p> 中年男人笑了笑，對慶春的話一點也不意外的樣子。
“不，怎么能放下呢？怎么可能放下呢？”這個看上去老練的推銷員此刻像個詩人一樣原地踱步，“他們有些人總說什么不必在一顆歪脖子樹上吊死、以后會遇見更好的、總有一天會和最對的人在一起……”
“全都是放屁！”中年男人冷不丁惡狠狠地來了一句。
“失去的就無法再擁有了，昨日的悲傷就算用來日十倍百倍的快樂去填補，那悲傷也會存在于那里，所謂當(dāng)下的幸福只不過是通過遺忘和自我欺騙來麻痹自己了?！彼^續(xù)向慶春靠近，近到慶春已經(jīng)能夠看清他眼角的皺紋和細(xì)碎的閃光。
“失去的戀愛就是失去了，哪怕以后能有新歡，能有新的快樂來充實空虛的內(nèi)心，但這也不是當(dāng)初那種感覺了。以后并不會遇到更對的人了，因為此刻所痛失之人已經(jīng)是對的了，往后的余生留下的只有一個巨大的創(chuàng)傷，不斷地縮減和閹割自己，以將就為結(jié)局草草收場。”
熟悉的身影在慶春眼前浮現(xiàn)，可是想要去觸碰卻怎么也碰不到。
男人拍了拍慶春的肩膀：“如果你失去的真是那樣的東西的話，那確實沒有什么好留戀的了，不過即使是這樣，在你現(xiàn)在活著的時候，還是有一些事情要做?！?p> “還有要做的事？”
天色暗淡了下來，風(fēng)勢也突然驟減。
“是的，至少，你還可以為你所失去的建立一塊豐碑，或者是讓你失去一切的人付出代價?！?p> 說完這句話，這位推銷員似乎放棄了自己的商機(jī)，轉(zhuǎn)身離去了。慶春愣在了原地，思考著這位不速之客留下來的東西。
當(dāng)他再度抬起頭時，推銷員已經(jīng)爬下了橋梁的承重柱，越走越遠(yuǎn)了。
望著這人遠(yuǎn)去的背影，慶春突然覺得這人好像比之前自己看到的胖了一點，那灰色的羽絨服下面像是突然長了一圈贅肉。
他猛然驚覺。
伸手檢查身上，背上所背的雙肩背包和衣兜里面的所有東西都消失不見了。
“別小看騙人啊，這可是一門巧妙絕倫的技術(shù)?！?p> 這人剛才說的話莫名其妙就在慶春的耳邊冒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