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崚模糊睜眼,一片漆黑,閉上眼,反而有許多花雜的斑點在虛無中跳躍,這混沌驅(qū)人入睡,于是神志迷離,復(fù)又睡去。
不知何時,再度睜眼,醍醐灌頂,一驚而醒。
一柱陽光從高處漏下,她被這道亮白刺痛了眼,以手遮擋,漸漸看清這是一個山腹中的狹長空洞,左右石壁凹凸,皆為赤橙之色,壁上都是平行紋路,象云螺陶器,又象在狂風(fēng)中吹展的紅緞,明明質(zhì)地凝固堅硬,看上去卻如波浪般動蕩起伏,極其瑰麗。
不知是何處,但肯定不是地府,試圖站起來,結(jié)果天旋地轉(zhuǎn),渾身酸軟,從頭到腳沒一處不痛,一動更疼,只得坐回原地,繼續(xù)四下打量。
光柱照落之處有一個碧綠的小潭,潭水并不寧靜,不時漾漪生波。
潭邊背身躺著一人,睡得正香,一見這人,她腦中閃電連連,想起高山深峽,孤礁石橋,搏命決斗,刺骨急流……
胸中升起一團(tuán)灼氣,痛恨果然最激勵人。
她瞥見兩把游仙劍就在那人身邊不遠(yuǎn)處扔著,正尋思著蹭過去,睡著的人忽然扭了扭身,忿忿咕噥:“撈你和你的勞什子,累去我半條命,醒了就要抄家伙砍人,良心被狗吃了?!?p> 林雪崚正覺自己離得太遠(yuǎn),手腳虛軟,想拿到劍不容易,一聽此話,順手摸起身邊的一塊石頭:“這個不是你撈的!”
狠手?jǐn)S過去,砸得那人嗷叫一聲坐起來。
“飛鏈蛇毒到底怎么解,你告訴我!”
青龍君挨了一石,又疼又氣,“他死了不是正好和他婆娘當(dāng)一對兒黃泉鴛鴦!”
林雪崚倚壁而笑:“若不是橫遭毒手,他二人現(xiàn)在新婚燕爾,并騎北游,不知多快樂……為什么?嗯?你倒是說清楚,為什么要害他們?!”
青龍君懶得理會,實在疲勞至極,橫身接著睡。
林雪崚心頭脹痛,一口氣堵著,想起阮雯喜夜橫死,師兄毒發(fā)慘狀,眼中淚糊一片。
這陣子她積攢的悲傷委屈、困惑自責(zé)、辛勞憂急、絕望恐懼,一并噴涌而出。
狂怒之下,骨節(jié)發(fā)麻發(fā)抖,四肢不聽使喚,身軀都不象自己的,魂魄倒似凝聚起來,化作無形牽引,拖著她,拉著她,向碧水潭挪爬過去。
一面挪,一面連問幾十遍為什么,一路上摸到的大大小小的石頭,全都砸在青龍君頭上身上。
本就連日勞苦,昨夜那番激斗之后落水一沖,任是鐵打的人也筋骨渙散,她卻不知怎的,又生出這些魔魘般的力氣,連下輩子的力氣都透支了。
恨得迷糊,不能???,石頭左一塊右一塊,直砸得再也提不動胳膊,悲火沖心,一口血從肺中嗆出,眼前一烏,不省人事。
青龍君抱頭護(hù)腦,蜷成一團(tuán),確信暴雨已停,才試著伸展手腳,從石頭堆里拱冒出來,身上象被一群瘋牛踩踏了二十個來回,疼得他呲牙裂嘴。
林雪崚軟軟的癱在他膝蓋旁,昏迷不醒,散亂的長發(fā)被眼淚浸成一綹一綹的,覆在臉上,手中仍攥著一塊石頭。
他聳腿將她掀去一邊,揉捏自己的青腫之處,罵個不停。
林雪崚再次醒來的時候,累得只剩睜眼的力氣,身上每寸肉都痛,仿佛砧板上被剁爛了的魚。
她試著抬手,手指不受控制的抽搐,如同夜里鬼壓床,神志清晰而身不能動,仿佛要滑進(jìn)無底深淵。
真盼一切只是一場噩夢。
呆呆躺著,腦中灰茫,斜眼看看周圍,那道亮白的光柱已經(jīng)黯淡,想必已經(jīng)過了正午,石壁的顏色不再明亮,變成一種深紅、藍(lán)紫相間的暗色,象一圈厚重的帷帳。
目力所及之處,碎石頭全都消失,不知被挪去了哪里,倒有一股之前沒有的甜香,慢慢滲進(jìn)鼻子。
身旁多了一只陶甑,鬲下滾著赤紅的炭球,這山腹之內(nèi)除了水潭別無出路,不知這東西怎么進(jìn)來的。
青龍君將甑上罩子一掀,取出里面的竹屜,屜中碼著三圈荷葉小卷。
他剝開正中第一只荷葉卷,遞到她嘴邊,一塊紅白相間的精致小點嵌在綠葉中央,紅的是棗泥,白的是糯米,中嵌蕓豆,熱氣微醺。
林雪崚扭開臉,閉上眼睛,她許久沒吃東西,腸胃本能的翻攪,但是并無食欲。
青龍君湊近,“我點了你的穴道,有幾十種辦法強迫你吃東西,到時候吃得難堪?!?p> 她滿心厭惡,卻不愿被他動手侮辱,因此也不強拒,閉著眼道:“誰知有什么毒。”
“毒死了陪你師兄去,不樂意?”
色香俱佳的棗泥糯米糕又晃了晃,林雪崚皺眉睜眼,斜瞥著他,“把你臉上的玩藝摘了,瞧著惡心,沒胃口?!?p> 青龍君笑著將面具掀至頭頂,她本想見見這人有多可憎,然而看到的是一張端正的臉,長眉斜飛,右眉上一道傷疤直通額角。
她懶懶側(cè)臉,吃了一口米糕,當(dāng)即吐出:“糖多米硬,豆也沒爛?!?p> 青龍君并不惱,又剝一塊,這次是九層面皮、八層餡料的千層糕,內(nèi)有瓜條、桂花、糖玫瑰、核桃仁、山楂絲、梨脯,還有一層細(xì)碎的豬肉粒。
林雪崚吃了又吐:“面搟得不勻,沒蒸透?!?p> 如此六七塊,都被她橫挑鼻子豎挑眼,吐了一地。
青龍君仍是不惱,剝到第九塊,林雪崚閉眼一嘗,長睫一動。
那是一塊紫藤芋藕糕,闊別許久的味道,帶回了隔世般的記憶。
雪崚母親在世時,每到夏末秋初,都會將澹池中的新鮮蓮藕磨漿洗濾,烘粉調(diào)糊,倒在碗中,藕糊上面抹一層細(xì)膩的芋泥,然后再添一層藕糊,最后撒上碎紫藤花,蒸好之后,兩層透明的藕糕當(dāng)中夾著一層淡紫芋泥,入口軟而不粘,鮮甜怡人,芋香、藕香外加紫藤花香,縈留唇齒,許久不散。
小時候覺得歲月綿長,怎知這樣安逸悠閑的清涼夏日,一生一共也沒幾個,世上最珍貴的東西流散無形,再也沒處尋找。
不知不覺吃了一整塊,怔怔不語。
青龍君將余下的小卷一一拆開,只有四塊紫藤芋藕糕。
吃一塊是吃,再多也是吃,三塊紫藤糕下肚,林雪崚開口道:“噎,拿水來?!?p> 青龍君摸出一只葫蘆,向她嘴里灌了一口,她嗆得連咳兩咳,“什么東西?又腥又苦!”
青龍君對著她的怒眼晃晃葫蘆,“豹子奶,磨了杏仁在里頭?!?p> 豹奶最助恢復(fù)體力,杏仁潤肺消火,喝下去不久,林雪崚自覺有了些力氣,支肘坐起來,原來沒被點穴,這個騙子。
她摸不透這人,冷冷盯著他,“惡匪,飛鏈蛇毒怎么會沒有解藥?我練鏈子這些年,還經(jīng)常被自己的鏈子刮了碰了,我不相信玄武君沒有防患!”
青龍君苦笑,“還沒死心哪!解藥的確沒有,不過……”
“不過怎樣?”
他臉色一厲,“不過,有人拿石頭打得我渾身瘀青,還想從我嘴里套話,做夢!”
林雪崚越發(fā)直勾勾的盯著他:“你有話可套?”
“我說沒有,你不信,說有,你就信?”
“惡匪,你少在這兒含糊其辭,說實話很難嗎?”
青龍君呵呵發(fā)笑,“山匪不唬人,去當(dāng)教書匠啊?”長腿一伸,倒頭又睡。
林雪崚氣得想砸他,可石頭全被他丟下水了。她反復(fù)揣摩他的話語口吻,越琢磨,越覺得絕處逢生,暗中見光。
猶豫半晌,終于忍不住湊上前,口氣刻意的和緩了些:“青龍君,你告訴我,是不是有解毒的辦法?”
青龍君不耐煩的翻個身,好睡得離她遠(yuǎn)點,“你兇蠻無理,挑剔任性,沒有金銀財寶,本來還有幾分姿色,卻把自己折騰得象個骷髏,但凡說得出一樣可交換的好處,我便掂量掂量。”
林雪崚想來想去,心中謹(jǐn)慎,沒有回駁。這最后一點模糊的光亮,一不留神就會湮滅,到底怎樣才能從怪獸口里把火種引至手中?
她愣愣坐著,小心翼翼,思索各種威脅、央求之法。
青龍君被她久久盯著,背上發(fā)毛,想睡卻睡不安穩(wěn),煩躁無奈,長嘆口氣:“算啦,我不怕被人恨死,就怕一個好覺都睡不得,你用石頭砸了我一百下,跟我說一百聲:‘好哥哥,我錯了。’我若聽著舒坦,說不定仁心大發(fā)?!?p> 林雪崚雙眉倒立:“哪有一百下?”
“那就是兩百?!?p> 林雪崚氣結(jié),順了順胸口,冷靜斟酌,自己打不過他,別無可選,每耗一刻,解救師兄就更渺茫,如果這惡匪是唯一的希望,自己只是累累嘴皮,又算什么。
于是忍著怒火,對著橫睡的背影,低聲道:“好哥哥,我錯了?!?p> 尷尬得嗓音發(fā)啞,手臂起了一層疙瘩,她吸氣自鎮(zhèn),勉強又念了幾遍,發(fā)現(xiàn)厚臉皮其實很容易練,惡心惡心著,就麻木不覺了,干脆閉上眼,一遍遍重復(fù)起來。
青龍君聽到第四十多遍,翻身坐起,見她閉目誦經(jīng),“真把我當(dāng)菩薩了?”
林雪崚睜開眼,與他四目相對,那惡心的話,閉眼背對還好,當(dāng)著面可說不出。
他將身逼近,雙眉低壓,目光灼灼,“好好說三遍,剩下的免了?!?p> 林雪崚深吸口氣,豁將出去,盯著他的眼道:“好哥哥,我錯了?!蓖A艘恍?,又說了兩遍。
青龍君直視她良久,方才坐回原處,慢悠悠道:“飛鏈蛇毒可以事先服藥防著,中了毒之后卻沒有方便的解藥,不過以前玄武寨首閑談之際,提過一個偏門手段,不知是玩笑還是真的,有沒有用我也不曉得,你想用這辦法,要冒性命之險,即便真能活著回到你師兄身邊,若這辦法無效,你費盡心力,仍得看著他死,你還愿不愿試?”
林雪崚鄭重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