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雖由易筠舟轉述,莛飛聽在耳中,仍是起了一身寒栗。
“爹,他要你說出沈墨云的下落?”
易筠舟點點頭:“我匆忙出門,不曾多想,若我對石危洪的脾性多一星半點了解,也不至于讓自己陷進兩難的境地?!?p> “他為人狹隘自負,陰鷙無常,恣暴記恨,墨云躲了他半生,我怎能透露她的所在?可他以你們娘仨要挾,我知道他說得出做得到,不由萬箭攢胸:‘由不得我?只怕這話說得太早!’”
“我從滿地斷竹里抄起一根尖銳如匕首的,直接插向自己的喉嚨,若我自盡,他便無處要挾?!?p> “石危洪大袖一甩,卷住我的腕子,咬牙切齒,‘就算你死了,我也會叫你的家人陪葬,上天入地無可逃遁,你以為世上只有你有情有義?沈墨云是我的發(fā)妻!我錯手傷她,自斬一臂,我懊痛二十年,走火入魔,只余一年壽命,難道我要在臨終之前見她一面,竟是什么非分之想?!’”
“那一刻我不禁愕然,終于明白為什么神鷹教這些年來一蹶不振,銷聲匿跡,為什么他的九尺身軀會突然間血枯肉縮,形如干尸。墨云若知道他無處懺悔,痛苦自懲,會不會原諒他曾經(jīng)的猜嫉失控?這兩個行程將盡的人,如果真的沒機會解開半生的死結,誰說不是一場江涸木凋之悲?!?p> “我盯著他的眼睛,看了許久,‘既然你命不久長,我可以答應帶你去見她,不過我亦有三個條件,一不可違拗她的意愿,若她不肯見你,決不能勉強,更不能有惹她、傷她的言語舉動;二不可傷及無辜,你必須發(fā)誓,擔保我家人還有其他與此無關的人毫發(fā)無損;三收回神鷹教的爪牙,此事僅限你我之間,墨云的下落不得向任何人透露,一切一如既往?!?p> “他倒是痛快,毫不猶豫的一一答應,我不知他值不值得信賴,但當時已經(jīng)沒有其它選擇?!?p> “糾纏一宿之后,說好次日啟程,他接好了我的肘骨就進竹舍呼呼大睡,我不愿意進去,在我心里,那仍是夫人的天地,不可逾越。我躺在檐下看著冷雨凄竹,想起蕩氣回腸的《廣陵散》,心中百感交集,直到凌晨才昏昏入睡。”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臉上的一陣冰涼弄醒,醒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口不能語,身不能動,神志暈糊,似是中了迷藥,連眼皮也睜不開。有人正用一把小刷往我臉上仔細涂抹,涂的是一種粘稠如糊的東西,起先又濕又軟,后來變得干硬結實?!?p> “我自己捏土模時,也曾用過類似的糯米粘漿,這是在取我的臉型模子,我心中惱火不解,可沒辦法發(fā)作,只得聽之任之。”
莛飛道:“怪不得王幫主說,過了黟縣之后都是假線,原來有人取了你的臉模,再派一些人扮作你的模樣分頭出動,到處惑眾,而你真正的去向卻石沉大海?!?p> “不錯。取我臉模的人手輕指細,是個女子,我目閉氣悶,只有耳朵聽得見周圍的聲音。不遠處的竹林中,有兩人正在講話,一個是石危洪,另一個是個嗓音極美的年輕姑娘?!?p> “那姑娘似乎正在慪氣,因為石危洪要遠行而不滿,口吻象女兒對父親撒嬌,可她的言語卻讓我心驚肉跳:‘……義父,我想不明白,趙漠既然替你找出了造橋人,咱們立刻滅了易氏全家,何苦跟易老兒糾纏?衢園那些人,一個也不用放在眼里,顧忌什么?你現(xiàn)在讓寨中人全都撤回川內,又不肯透露要去什么地方,他們問起來,我怎么解釋?你已經(jīng)不是從前的一翼遮天,萬一碰上什么厲害的舊日對頭,豈不是天地不應?’”
“石危洪的聲音威嚴中滲著寵溺:‘姍姍,我真是把你慣壞了,這話出自旁人之口,看我不剜了他的舌根!什么厲害對頭,現(xiàn)在就算厲蒼虬再世,我依然可以置他于死地!我獨來獨往幾十年,還需要你們象蒼蠅一樣跟著?這陣子你囂張招搖,讓神荼、郁壘吃小孩子,我都懶得管你,但萬事有個限度。’”
“那姑娘一聽,登時惱怒起來:‘青龍寨又在背后嚼舌頭了,是不是?那群好吃懶做的廢物,居然管起我的鷹來,他們沒規(guī)矩的事辦得還少?哼,別讓我抓著什么把柄!’”
“‘姍姍,你總是和青龍寨斗氣,我不能一味偏袒你,有什么口角,都給我忍著。我不在的時候,如果誰不按我的命令照辦,多話多事,以叛教處置,你也一樣!’”
“那姑娘聽石危洪如此嚴厲,口氣軟下來:‘義父,女兒不敢,你吩咐怎樣就怎樣,我一切遵從,還不行嗎。你什么時候回來?神荼郁壘已經(jīng)會聽笛起舞,等我生辰那天,讓它們跳給你看,瞧瞧比不比得上風伯雨師?’”
“石危洪這才緩和:‘好啊,姍姍的生辰,我當然不會錯過,你想要什么壽禮,讓謝荊給你采辦,天上的地下的水里的,只要中你的意,任你挑選?!?p> “‘義父,我不要什么壽禮,何況謝荊采辦的東西,次次不合我的意,但是這次我有件事,想請義父作主……’”
“石危洪哈哈大笑:‘你一向有主見,什么事情要我?guī)湍隳弥饕??’?p> “那姑娘聲音低了下去,嬌言嗲語的,似是扯著石危洪走遠了?!?p> “過了一陣,我臉上的模具被人揭開,陽光刺目,我趕緊將眼閉上,再睜開時,見石危洪坐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其他人都沒了蹤影?!?p> “我的手腳漸漸恢復知覺,石危洪丟過來一團東西,我一瞧,是一張面具,兩件道袍,一件罩褂?!?p> “他緩緩道:‘想必你也聽見了,此行只限你和我,我已叫神鷹教置身事外,不得干涉,不過為了方便,還是掩人耳目的好,省得我那些教眾,還有你那些狐朋狗友,一個個按捺不住亂操心?!麨榱四芤姷侥疲故遣环φ\意?!?p> “我低頭細看,面具做得精致服貼,上接須發(fā),下連脖套,戴上之后嚴絲合縫,頃刻換了一個人。我將琴重新裹好,夾在寬大的道袍下,頭頂混元巾,對著溪水照了許久,便是你娘站在跟前,也認不出我來了?!?p> “石危洪也改了相貌,我們兩人搖身一變,成了一高一矮兩個游方道士,大大方方從九華山上下來,至秋浦縣登船,溯江而上,至鄂州轉漢水,至均縣轉淅水,然后改陸路沿伏牛山西行,經(jīng)洛南到了西京?!?p> “西京城中百萬家,浮寄流寓不可勝計,仍是一派泱泱之象。京師權貴競起第舍,拼比侈麗,奢靡之風更勝從前,一堂之費動輒千萬,室宇恢宏,宅廣行車,與你描述的淮北苦旱真是天壤之別?!?p> “我和石危洪投宿于西市外群賢坊中一家不起眼的客棧,以前我來西京多次,都沒在城西這一帶落過腳。群賢坊和其北的居德坊、義寧坊臨近開遠門,而開遠門是京城通往西域商路的起點,因此這幾坊之中遍布胡商,滿巷都是形色言語不同的各國人物,雖在皇城腳下,猶如異國客地?!?p> “我們從西市胡人開設的馬行中購得兩匹力久耐寒的柏海良駒,不喜鬧市人多,早早返回客店?!?p> “傍晚時分,一隊鮮衣怒馬、傲慢輕佻的龍武軍都尉帶著幾十個軍士,來群賢坊中尋胡姬作樂,搞得滿街香風嬈曲。龍武軍為天子禁軍,糧餉優(yōu)厚,京城富家子弟多以入龍武軍為榮,名義上是戍衛(wèi)宮廷的精銳,實則是一群耽于享樂,久不習戰(zhàn)的闊少,群賢坊中哪敢有人招惹他們,有幾分色藝的女子都被叫去陪酒歌舞?!?p> “石危洪受此吵擾,心情煩躁,在床上不停翻身,我嘲笑他:‘你練功多年,這點小小呱噪都沒本事摒除,枉費苦修。’”
“他本已煩躁,一聽更怒,‘老書呆,口出狂言,那三次較量,是不是想來第一次了?’”
“來西京的路上他已將十式單行掌全都教給了我,我的掌法和步法嫻熟了不少,不過仍然不會隨機應變的對敵拆招,我回道:‘好,我用頡頏掌對你的潛閃掌?!?p> “他一聽,如同嚼蠟,‘你想吊死在頡頏掌上?罷罷罷,你守我攻,你將頡頏掌演練開來,瞧瞧我如何用剩下的九掌分別對付這一掌?!谑俏覀儍扇嗽诙肥抑胁鸹睾?,不用任何內力,只比劃招式架子?!?p> “他來了興致,將十掌之中每兩掌之間如何攻防化解講了個透徹,雖然只是神鷹掌初等套路,其中的奧妙已經(jīng)讓人目不暇接。我細看強記,漸漸領會一些規(guī)律竅門,到后來已能在他演示之前心中有數(shù)?!?p> “說實話,我對武功仍是沒有任何熱忱,不過他既然給了我三次求生的機會,我總要盡力爭取。小飛,我還想看你娶親,看小薈出嫁,抱孫子外孫,太湖圩田的土模還只捏了一半……我存著這些念頭,明知希望渺茫,卻不甘心認輸?!?p> “石危洪把與沈墨云的離散之痛全都寄憎到我身上,他不懂自己到底哪里欠了缺了,哪里比不上我這個書呆子,這種惱恨不解苦苦折磨了他二十年,所以他想與我斗得筋疲力盡,想象野獸那般與對手浴血鏖戰(zhàn),最后腳踏我的尸身縱聲大笑,才算解恨過癮。他教我武功,是為了血搏之快,這一場殘酷的泄憤游戲,我只有死力奉陪到底?!?p> “街上飄著不知名的西域樂曲,夾在笑聲歌聲酒令聲中,曲調狂野熱烈,快捷昂揚,樂器是輾轉急促的胡琴,跌宕流暢的撥弦琴,悠揚的短笛,還有清脆的木管和質樸的鐵鼓,這離奇的異域之樂華炫生彩,似飛花點翠,又似牧群游弋,與石危洪凌迅逼人的掌式莫名其妙的混成一片,竟然彼此烘襯,引人入勝?!?p> “斗室之中,兩個拆招的人影映四壁,穿梭騰挪,進纏退迤,我身攪其中,到后來也覺得酣暢痛快,欲罷不能。”
“龍武軍通宵作樂,我們拆招直至達旦。五更二點,宮內曉鼓聲起,門吏開啟坊門,醉醺醺的龍武軍終于離去。我和石危洪趁著晨間清靜,補睡一陣,養(yǎng)足精神,白天策馬啟程,離開西京?!?p> “從西京沿渭水、秦嶺西行,然后渡過黃河進入高原,于八月中下旬穿越積石山。我一路在腦中反復重溫那晚拆解的近百個回合,苦思如何在這場懸殊之戰(zhàn)中謀求生路?!?p> “這些日子同行同宿,我?guī)状温牭剿诤粑畷r,鼻息驟然短促,屏持片刻才恢復正常。我治療呼吸紊亂多年,知道那是心律不穩(wěn)、胸肺收縮所致。他功力精深,走火入魔的癥狀在發(fā)作之際排山倒海,平日卻難以察覺,只有偶爾心律不穩(wěn)的一瞬,呼吸不暢氣力不繼,這片刻功夫,是不是我唯一的機會?”
“進入高原之后,他一日比一日陰沉可怖,有時候一整天沒有一句話,不知在想些什么,雕刻般的高大身影活象在遠古火山中誕生的怪石?!?p> “出積石山,過花石峽,已經(jīng)能望到白蘭山頂?shù)陌}皚積雪。我們在甘祁鎮(zhèn)上賣了馬,換了上山用的糧食物品,一前一后負重而行,攀了兩天才登上千峋峰?!?p> “在峰上迷了路,轉了好久,終于到達望蓮崖前的峽谷,小藍描述過的兩根跨谷長索在風中搖蕩不止?!?p> “我面對峽谷深吸口氣,石危洪右手捏著拳頭,左手空袖微微發(fā)抖,垂臉至頸,灰發(fā)亂拂,哀戚之意再也封藏不住。”
“我忽然想起小藍說過,神鷹教鷹喙峰孤高絕立,只有一根鐵索與鷹脊嶺相連,夫人每回上峰都由石危洪橫抱著踏索而過,下峰也是如此,若他不將她抱下來,沈墨云就會被困在峰頂,這望蓮崖的長索,與鷹喙峰可有幾分相似?”
“石危洪壓抑許久,終于仰臉低吼一聲‘云兒!’,身形如鷹飄起,在長索上點了幾點,登上了對面的望蓮崖?!?p> “我擔心他情急沖動,不知做出什么事來,可我又沒本事踏索過峽,我腦中急轉,將身上罩褂脫下,擰成一股,套在索上,兩腳一蹬,沿著滑索飛沖而下,快到對面時罩褂磨斷,我向前慣落,墜了兩丈,摔在崖壁一塊突出的山巖上?!?p> “我手腳并用的貼著崖壁向上爬,攀至崖頂,石危洪鬼神一般矗立崖邊,見我冒頭,他右手抓著我的脖領一提,將我懸空拎著,只要他手一松,我就會摔下萬丈懸崖,粉身碎骨?!?p> “他氣得手臂發(fā)抖:‘你這個騙子,云兒在哪里,這里為什么沒有人?’他問了兩遍,發(fā)出響徹天野的怒吼:‘為什么沒有人!——’”
“我壓著驚懼,一字一頓道:‘你這么性急,難怪墨云遭你毒手,你既不細心察看,也不耐心等待,只會呼天搶地,我若是她,寧死也不見你!’”
“他揚手將我摜回崖頂,我骨碌碌滾至石屋門前,爬起身來?!?p> “石屋門已大開,我緩緩踏進,先在外室來回轉看,都是做飯采藥取暖的用具,再向左走,掀開簾子踏進內室的一瞬,我全身凝住,滿身的傷痛象被一只柔軟的手輕輕拂去,眼淚霎時溢滿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