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最是日短夜長,日頭早早沉入西邊的大山。一行人來到遼陽城正南的龍原門時,戌時還沒有過,天色已經(jīng)漆黑,烏云半遮的夜空看不見月亮,只有不多的幾顆星星在冰冷的蒼穹上眨著眼睛。
蕭翰親自送王妃回到王宮大內(nèi)五鸞殿,守衛(wèi)宮門的士兵一見到雄赳赳的武將出示的金牌,就立即毫不遲疑地打開道道宮門,并認真執(zhí)行他發(fā)出的一切命令。與此同時,他們當然也沒有忘了匆忙派人去向丞相報告。留在宮中的內(nèi)侍、宮女們都被叫了出來,王妃的貼身小宮女揀寶成了臨時主管,指揮著人們把糊著封條的寢殿打開,布置灑掃、生火取暖,開爐做飯,多日的凄涼蕭索頓時被打破,人聲喧騰熱鬧起來。
暖烘烘的餐室里很快就擺上了一桌豐盛的飯菜。上面都是王妃和孩子們很久都沒有吃過的好東西。廚房不知從哪里找來新鮮的羊肉和野味,還有綠茵茵的青韭香蔥、騰騰的奶茶,看著孩子們狼吞虎咽,云霓的淚水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蕭翰一直陪在云霓身旁,除了又將今天的事問了一遍,還了解了東丹王離開之后的一個月來王妃、王子們的境況?,F(xiàn)在和他們同坐在一張桌旁。雖然這里是大內(nèi)后宮,外臣不得進入,可欽差是王親,自然另當別論。蕭翰要了一壺熱熱的馬奶酒,站起身親手給三位王妃和兩個年紀大些的孩子各倒了一杯,滿懷同情地說道:
“我來晚了,讓你們受委屈了。一切都會好的。我來了,以后一切都會好的。來,喝點熱酒,壓壓驚、解解乏。我已經(jīng)命人把所有的房間布置得像從前一樣,燒了地龍暖墻,準備多多的熱水,吃完飯,洗個澡,先好好睡一覺,有什么事明天再說。來,兀欲、阿不里,你們都是大人了,一起干了這杯?!?p> 兀欲學著大人的樣子,高高舉起酒杯,豪氣十足道:
“表叔,謝謝你,我敬你?!?p> 蕭翰盯著阿不里暖和過來變得紅潤的臉,笑道:
“兀欲,跟我還客氣什么。阿不里,你也少喝一點。你是不是不喜歡這酒?今天晚了,明天我弄點果子酒來,那是最適合女孩子喝的,你一定喜歡?!?p> 阿不里乖巧懂事,比實際年齡成熟得多,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朝欽差嫣然一笑,抿了一口酒,嬌滴滴道:
“謝謝表叔?!?p> 王妃們也都或多或少喝了。蕭翰高興得滿臉放光,對兀欲說道:
“別總是表叔、表叔的了,從你爹論我是你表叔,可從撒葛只論,你得叫我大哥。將來你和撒葛只成了親,難道還叫我表叔不成?”
撒葛只是契丹女子中最常見的名字之一,桌上的人卻都知道蕭翰提到的這個撒葛只是他自己的親妹妹。自然這是從血緣上來說的,撒葛只是阿古只的小女兒,也就是蕭翰生父家中的小妹。阿古只在世時,和當時剛剛失了太子之位的耶律倍定了親,將撒葛只許配給兀欲。然這件事自從阿古只兩年前去世,就再也沒有人提起。兀欲非常聰明,又自尊心極強,他當然記得這婚約,但深知其中的玄機,全當沒有這回事了。聽蕭翰提起,他倒一下怔住了。還是云霓馬上笑著接道:
“撒葛只還好吧,快一年不見,一定又長高了。親戚關系就是亂,怎么論都有道理。兀欲,國舅讓你叫大哥,以后就叫大哥好了?!?p> 蕭翰還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阿不里,笑道:
“這就對了。阿不里,你也要改口,叫大哥。”
云霓豈能看不出蕭翰的心思,她聽說過國舅是個吃喝玩樂的紈绔子弟,不想將阿不里的幸福交到這樣的人手里,也明白真正決定自己一家人命運的只能是太后和皇帝,欽差只不過是個送信的??煽煲谎退赖娜耍呐乱桓静菀膊桓曳胚^,這會兒顧不了那么多,只想讓他開心,微笑著湊興道:
“對,對,弟弟、妹妹們自然都應該跟著兀欲論。只是以后我要是還稱呼表弟,輩分可就真的有點亂了。”
“哈哈,這有什么,表嫂以后就叫我的名字,敵烈、蕭翰都行,我就稱表嫂王妃?!?p> 云霓心里一動,不知道這句話意味著什么。是無意的醉話、胡亂的討好還是預示著什么。她臉上笑著,嘴里應酬著,不時夾一點菜吃,心思卻全在蕭翰懷里揣著的那道圣旨上。那多半是和自己一家人有關的,而且決定著這家人的生死榮辱。這個時候金牌使者來東丹還能為了什么呢?等朝廷的這個決定已經(jīng)等了足足一個月了。丈夫出走的消息肯定早就傳到皇都了。堂堂東丹王、契丹前太子、皇帝的親哥哥棄國叛逃,這樣一件震驚天下的大事朝廷本應立刻就炸了鍋,馬上宣布如何定性這個事件,如何處置留下的家眷??墒侨缤屽N敲到棉花上,什么回聲都沒有??隙ㄊ浅⒁庖姴灰唬龅街卮蠓制?,才會這樣遲遲不決。雖然蕭翰態(tài)度親切,和自己一家的關系變得越來越熱乎,可她還是不敢問那道圣旨是關于什么的,甚至連提都沒有提起圣旨的事。送信的欽差完全可能不知道圣旨的內(nèi)容,即使知道也不允許隨便透露。直覺告訴她,大概不會是壞消息,否則蕭翰就不應該是這個態(tài)度了。但猜測沒有用,笑面虎多得是。她還想問蕭翰打算如何處置蕭羅大,一家人差一點就全都沒命了,私下謀害皇孫無論如何也是一件滔天大罪,可或許不是時候,蕭翰不提,她也決定耐心等等。
只是一頓家常便飯,很快就吃完了。隆先最先困倒,大氏讓嬤嬤抱走去睡了。婁國和稍兒吃飽了,不耐煩地在椅子上扭來扭去。云霓知道再也聽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正想客客氣氣請蕭翰回去休息,一名內(nèi)侍進來報告說丞相來了,在外面等著要見欽使。蕭翰站了起來,仿佛意猶未盡,但也只好道了晚安離開,走之前說明天再來拜望。
云霓幾乎一夜無眠,躺在溫暖軟和的被子里輾轉(zhuǎn)反側(cè),直到遠處響起第一聲雞鳴才迷迷糊糊睡著。她被揀寶的喚聲叫醒,看看窗戶,外面還是黑呼呼的,問道:
“什么時候了?有事嗎?”
“娘娘,寅時了。欽差派人來說寅正朝會,請娘娘和兀欲參加?!?p> 云霓渾身一個激靈,立刻坐了起來。
“兀欲呢?他知道了嗎?”
“娘娘放心,有人去服侍他起床了,一會兒他會過來和娘娘一起去?!?p> 云霓心中滿是驚恐和疑惑,寅正朝會是慣例,但以往除了幾次重大典禮她都不參加。今天丞相特地來通知她和兀欲出席,一定是關于那道圣旨,不知等待他們母子的是兇是吉。在宮女們的服侍下她匆匆洗漱、梳頭、更衣,在梳妝鏡前涂了一點胭脂,抿了紅唇。兀欲來到窗外請安,她出了殿門,拉了兒子的手,兩人一起默默地向外面走去。
兩乘步輦停在宮門口,云霓好久都沒有享受過這個待遇了,心想蕭翰還真是體貼。步輦一直抬著她和兀欲上了兩儀殿的臺階,停在大殿門口。兩名宮女正在那里候著,攙著她的手臂進了大殿。
殿中站滿了黑壓壓的官員,她被扶著穿過人群朝丹墀上面走去。云霓覺得喉頭哽咽,氣都快要喘不上來了。她被扶上王椅,兀欲由禮賓官引導跟在她的后面,坐在丹墀上另一把椅子里。仿佛飄在云端,一切都變得朦朦朧朧,直到聽見有人大聲念到自己的名字,云霓才清醒過來,只見一名官員展開一卷黃綾正在念:
“......人皇王妃蕭氏賢良端恪,盛德鴻慈、特命攝政東丹藩國。人皇王嫡子耶律阮聰慧好學、清慎忠正,特封為東丹國世子?!?p> 云霓頭暈目眩,癱軟在王椅里。她的胸中翻江倒海,又像打翻廚房的調(diào)料架,甜酸苦辣一起涌上心頭。想不到蕭翰懷里揣著的竟是這樣一道圣旨!更想不到昨天還在鬼門關今天就坐上了金鑾殿。作為叛逃東丹王的家眷最壞的結(jié)果是被處死,能夠性命無憂,降為平民就是有福了。幾位皇孫如果能免于處罰,成為布衣皇親安享余生,都得感謝太后的大恩大德。從前皇族斗爭中落敗者的家眷都沒有逃出這樣的命運。國王叛逃,王妃接掌其國,這種事聽起來像是開玩笑,圣旨中甚至還繼續(xù)稱她為人皇王妃,這是比東丹王妃更高的稱號。真是難以置信,謝天謝地。朝廷沒有將丈夫的出逃作為叛國,她想,太后是不是留有余地,還想要丈夫回來呢。抑或是心有愧疚,覺得對不起長子。
她見到耶律羽之、大素賢等一班東丹國官員跪在腳下向自己參拜。蕭翰不是東丹國的官,又有欽差的身份,大剌剌地站在丹墀之下,看不清臉上是什么表情。
接著,她聽到又宣布了一道圣旨,任命耶律羽之為東丹國左大相,負責主持朝政。
她呆呆地想,耶律羽之升了左大相,主持東丹國政。兩道圣旨同時下達,這意味著什么呢?以后攝政和宰相如何相處呢。這可是想要自己和兀欲命的死對頭啊。
對了,蕭兀里怎么樣了?要不是他,自己一家就看不到今天的太陽了。還有那個蕭羅大,那可是企圖謀害皇孫的兇手,可以抓出幕后黑手的重要線索。蕭翰是目擊者,他會怎樣處理這件事?要不要報告朝廷,朝廷知道了還會不會信任耶律羽之呢?
她在王椅里任憑思緒翻飛,不知什么時候朝會已經(jīng)結(jié)束。宮女上來扶她走下丹墀,又上了步輦?;氐轿妍[殿的時候,太陽還沒有升到中天。
報喜的鳥兒總是飛得特別快,老遠就見云裳牽著婁國和稍兒,大氏抱著隆先,阿不里站在她們身后,在門口探頭探腦地張望,一見他們都迎了上來。云裳和大氏行了禮,又是哭又是笑,一人拉著云霓的一只手連聲道:
“阿不里、婁國、稍兒,快給母妃和大哥磕頭賀喜。”
“想不到能有今天,總算守得云開日出?!?p> “我就說太后一定會護著孫子的。姐姐如今就是東丹國的攝政王了。今天就搬到正殿來住吧?!?p> 一家人正亂著,長街上有一群翎頂輝煌的官員朝這邊走過來。云霓遠遠看出是蕭翰等人,便讓女人和孩子們都趕緊進去,自己和兀欲迎上前。云霓現(xiàn)在身份不同了,站著沒動,兀欲上前鞠躬道:
“大哥怎么來了,小弟還說下午去拜見和謝謝大哥呢?!?p> 蕭翰一把將他扶住笑道:
“兀欲,你現(xiàn)在是東丹國世子,我怎么敢當呢。王妃,今天來是專為賀喜。剛才在朝堂上我是欽差,不便行禮,現(xiàn)在咱們是家禮請王妃受蕭翰一拜?!?p> 蕭翰躬了躬腰,云霓道:
“這怎么敢當,你是我們的救命恩人,又是欽差,讓兀欲替我給你磕個頭吧。”
蕭翰當然不肯,抱住兀欲說道:
“昨天晚上就想告訴王妃,只是皇上命在朝會上當眾宣布,天機不敢提前泄露。昨晚見到耶律羽之,我就說,這對王妃是大好事,你們受了這么多苦,不能再等了。才決定今天就召集朝會,是連夜去通知官員們的?!?p> “敵烈,謝謝你,你不知道多等一分鐘對我意味著什么樣的煎熬。”
“羽之剛才說要陪我一起來恭賀王妃的,后來覺得進后宮不方便才沒來。他讓我替他道賀。他說,王妃有什么吩咐和要求盡管讓內(nèi)侍去告訴他。另外擇一個時間他還要向王妃請示今后坐朝議事的章程?!?p> 云霓面無表情地說道:
“他賀我可不敢當,我還得賀他升任左大相呢。今后東丹國的朝政由他掌握,我這個攝政不過是擺個樣子。還得承蒙他多多關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