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不負所望
“來,本宮敬你。恭喜燕王。你不但收回了自己的地盤,范圍還擴大了,如今又封了王。沙陀人封你爹北平王,契丹封你燕王,一字王比兩字王高一階,真是可喜可賀。來,來,來,干杯,今天高興,咱們不醉不歸?!?p> “多謝太子,延壽知道殿下為微臣做的一切。延壽能有今天,一點一滴都離不開太子的恩惠。延壽酒量不行,干了就醉倒了。一小口,心里的感謝是滿的。”
在太子府的宴會廳中,李胡擺宴招待趙延壽。席間只有賓主二人相對而坐,服侍的下人擺好酒肴、將燙熱的酒放在桌上,都退了出去?;殷H找人定制了一個小銅鈴,擺在李胡的手頭,像一個漂亮的倒扣小金盅。叫人時只要搖一搖鈴鐺,多遠都能聽到。仆人、衛(wèi)兵都站得遠遠的,灰驢站在院子里監(jiān)視,再也不用擔(dān)心隔墻有耳了。
趙延壽去年取代屁股還沒坐熱的趙思溫當了幽州節(jié)度使,剛剛上任不到半年,就躬逢盛大慶典。太后、皇帝加上尊號、啟用新年號、契丹改名大遼,朝廷宣布大赦天下、封賞百官,幽州也乘此東風(fēng)升格為南京,幽州節(jié)度使搖身變成南京留守,鴻運當頭的趙延壽喜上加喜,封了燕王。他在百忙之中抽身,從幽州趕到皇都,既是為了參加盛典,更是為了謝恩。李胡說幽州的地盤擴大了,指的是原本他爹當北平王、盧龍節(jié)度使時,地盤包括山前幽、薊、瀛、莫、涿、易、檀、順七州,山后儒、媯、新、武四州,當時平州被契丹占著,而且鐵騎縱橫來去,十一州的很多地方也是有名無實、朝不保夕,如今十一州變成了十二州,完完整整都歸他了。
趙延壽站起身,一副誠惶誠恐畢恭畢敬的樣子,將琉璃酒盅湊到嘴邊,抿了一抿,他實在不想拂太子的面子,可是在契丹呆了一年多,還是不能適應(yīng)這種遼東燒刀子,勉強咽下去,感覺就好像融化的鐵水進了食管里似的。桌上雖有果酒和南酒,也都斟在杯中,見李胡端的是烈酒,他也不敢拿別的。李胡站起來一把奪過酒盞,把酒潑在地上,笑道:
“誰讓你喝這個來著,那個是桂花酒,專門讓人找來的,幽州特產(chǎn)?!?p> 桌上擺著其他酒杯,其中一個稍大些的酒盅里面斟滿瑪瑙般淡黃晶瑩的桂花葡萄酒,這是延壽最喜歡的。今天是第一次和太子單獨喝酒,以前見面都是在朝會或宴會上,不知道太子是怎么知道的。延壽感動地拿起那只酒盅一飲而盡,李胡站在對面干了自己杯中的烈酒,杯口朝下舉了舉,道:
“好!我也干了。坐。這菜也是為你準備的。漢人喜歡天上飛的、水里游的,這是新打的野雞、野鴨、野鵝,開春剛出窩的,雖是瘦了些,還有些肉。這是頭魚,今年朝廷忙,顧不上春獵,我讓人專門去鴨子河冰上釣的。燕王吃過契丹的頭魚宴嗎?去年這個時候你應(yīng)該來了吧?幽州哪有這么好的東西?!?p> 不是去年春天,而是前年這個時候,延壽就已經(jīng)來了。那時父子剛剛被押解到皇都,還關(guān)在戰(zhàn)俘帳中,哪里吃過什么頭魚宴。去年年初義父已經(jīng)死了,延壽自己仍是一無所有的戰(zhàn)俘,自然不會受邀參加春獵和頭魚宴。不過聽是聽說過,契丹人每年開春都要去鑿冰捕魚、放海東青抓天鵝,從天鵝的嗉子里取東珠,熱熱鬧鬧舉辦頭魚宴、頭鵝宴。想起這兩年的經(jīng)歷,延壽百感交集,險些被砍頭,如今頭戴王冠成了太子座上賓,他說不出是什么滋味,只唯唯諾諾道:
“前年就到了,不過一直沒有資格參加頭魚宴。殿下如此費心,延壽實在不敢當。”
“好了,快坐,過去的事不提也罷。別拘束,動筷子啊,本宮是最隨便的。你嘗嘗這魚做得如何,咱們喜歡白湯清燉,吃的就是原汁原味。這魚啊,在冰低下也貓冬,一開春撈上來的最肥嫩新鮮?!?p> 李胡說著夾了一大筷子白花花的魚肚肉放到延壽面前的盤子里。
“這是蘿卜、豆芽,漢人愛吃菜,對吧,吃呀,吃呀?!?p> 他又夾了羊肉湯里的燉蘿卜、清炒的豆芽放進同一個盤子里,肉和菜堆得高高的,變成一盤大雜燴。
延壽本來就沒有心思品嘗酒菜,隨便夾了些放進嘴里,連連點頭說好,心里等著太子進入正題。太子有請,他不敢不來。題目是餞行,實際為的是什么猜只能猜出七八分,不過是籠絡(luò)人心吧,可是誰知道會不會有什么想不到的呢。
李胡親手給自己和客人續(xù)滿了酒杯,邊說邊吃,第二杯也下了肚,延壽眼明手快地替他斟上第三杯。幾杯烈酒入口,仿佛喉嚨里有了潤滑劑,李胡用餐巾抹了抹油嘟嘟的嘴,進入正題道:
“燕王,你知道本宮今天為什么請你?!?p> “延壽這次到皇都正想找機會當面感謝,只是怕殿下不肯賞臉,沒想到殿下的請柬先來了。說是餞行,可微臣不敢當,應(yīng)該是延壽謝恩才對。”
李胡哈哈笑道:
“瞧你說的跟繞口令似的,本宮沒有這些個彎彎繞,只會直來直去。本宮一直看好你,才說服母后讓你去了幽州。你知道的,那個趙思溫是皇上的人,把他換下來可不容易。不過你不負所望,中原搞得雞飛狗跳,你在幽州妥妥當當,沒惹出一點麻煩。所以本宮又竭力主張晉封你為燕王。燕王是難得的人才,本宮和你投緣,打心眼里愿意幫你,也想交個朋友?!?p> 趙延壽心里一動。從前在幽州和洛陽時常常自命不凡,前年潞州一戰(zhàn),偷雞不成自取其辱,父子雙雙成了階下囚,義父愧辱而死,自己也差點掉了腦袋。從那之后仰人鼻息屈辱求活而已,哪里還敢有什么非份之想。去年好不容易當上了幽州節(jié)度使,又趕上朝廷盛典普天同慶,封了燕王,慶幸還來不及呢,哪還顧得上得意。連忙搖手道:
“殿下休提,羞煞延壽了,敗軍之將,本應(yīng)殺頭的,蒙恩特赦,只想盡犬馬之勞報答主子。人才不人才實在不敢當?!?p> “哈哈哈,我說趙延壽,你怎么變成這副樣子了。在潞州是誰說想當皇帝來著?”
趙延壽羞得滿臉通紅,心想這位刁鉆的太子爺擺酒難道就是為了羞辱客人,低頭道:
“殿下取笑了,延壽無地自容,愧悔死了?!?p> “趙延壽,命中是龍的不能因為一次挫折就變成蟲了。本宮不是取笑你,想當皇帝沒錯呀。石敬瑭哪一點如你。你做樞密使的時候,狗日的不過是個節(jié)度使。你們家的地盤有盧龍十二州,他呢,沒根沒底,在河?xùn)|也只呆了不過兩年,再說河?xùn)|哪里比得了幽州。所以狗日的現(xiàn)在玩不轉(zhuǎn)。說到面相,姓石的像個癆病鬼,看你,一表堂堂,天生的大富大貴相。再說聰明,整個中原你數(shù)第二,沒有人敢稱第一。”
趙延壽的心里一下變得熱烘烘的,這話簡直說到心窩里去了,甚至沒想到的都替自己說了出來,想不到知己竟是異族酋首。他臉色發(fā)白地怔在那里,一時竟不知該說什么好了。李胡又道:
“這都是本宮的真心話。你才是應(yīng)該在洛陽宮中坐龍椅的那個人,只是走錯了一步棋。”
延壽愣愣道:
“什么?”
“你派人去找皇上,而不是來找本宮?!?p> “?。?!”
趙延壽沒想到李胡會說出這樣的話,吃了一驚。喝了一大口酒,鎮(zhèn)定了一下,轉(zhuǎn)頭四處望望,看到桌上精致的小銅鈴,放心不會有人偷聽。心想,天知地知,出我口進你耳,怕什么,最多不承認說過就是。
“延壽那時哪知道啊,要是知道太子如此英明,朝中一言九鼎,早就找殿下了?,F(xiàn)在后悔也晚了?!?p> “哈哈,不晚,不晚。你比我了解南邊,你說如今石敬瑭狗日的這把椅子坐穩(wěn)了嗎?”
好像一爐悶炭被通條撥開,火焰突突燃燒起來。趙延壽那顆封凍的心被李胡幾句話說得活蹦亂跳起來。想起在潞州石敬瑭對自己的羞辱,差一點就被他攛掇皇帝弄得腦袋都掉了,恨意如同火上加油。他的酒量的確不怎么樣,喝了兩杯就沒有了拘禁,蘸著蔥蒜醬料吃了一大塊白煮肥魚,又自斟自飲了一大杯桂花酒,向前探著身子說道:
“殿下看得起,延壽就不藏著掖著了。我早就看石敬瑭是個廢物加壞蛋,可又不敢說皇上看錯了人。所以潞州之后這事再也不提了,只求做好自己的事,替朝廷把幽州管好。延壽在幽州,對洛陽大梁的事用一只眼睛看著呢。石敬瑭如今哪里坐穩(wěn)了,只怕是接下來麻煩更大呢?!?p> “噢?都有什么麻煩?”
“正像殿下看到的,這賊無德無才無根基,稍有本事的人都看不起他。微臣當初想要取代他并不是昏了頭,而是沒法服氣。范延光說是敗了,可還在魏州城里,說是要投降,又說朝廷不接受,不知搞什么名堂。晉軍這頭的主帥楊光遠也不是什么好鳥。原來做過朔州刺史,是沙陀人,但不是石敬瑭的班底。李從珂打晉陽時他是副帥,在晉陽寨被上國大軍包圍,危急時殺了主帥張敬達投降的。人們都說他是挾賊自重,范延光平了,他的軍權(quán)就沒了。他現(xiàn)在飛揚跋扈,石敬瑭都讓他三分,我看現(xiàn)在是大賊平小賊,范延光別死,一死他就是第二個范延光?!?p> 趙延壽說得興奮,又喝光了杯中酒,白皙的臉上放起紅光。李胡親手執(zhí)壺給他續(xù)酒。點頭道:
“燕王身在幽州放眼天下,耳聰目明,看得清楚,還有什么?”
“成德節(jié)度使安重榮倒是跟著石敬瑭起家的,但更是個禍根。這混蛋膽大包天,啥都敢干,根本不買石敬瑭的帳,常在邊界挑事,還到處對人說:‘當今天子,兵強馬壯者為之?!瘬?jù)說正在招兵買馬,殿下說,這樣的人會不會反?“
說起安重榮趙延壽的氣更不打一處來,成德節(jié)度使統(tǒng)鎮(zhèn)(今河北真定縣)、冀(今河北衡水冀州區(qū))、深(今河北衡水深州市)、趙(今石家莊市趙縣)等州,緊鄰幽州,是一個戰(zhàn)略地位非常重要的大鎮(zhèn)。石敬瑭登基后派自己人去接管這個地方,選來選去不知怎么就選了這個家伙。當時的成德留后名叫秘瓊,石敬瑭怕秘瓊反抗,特意請契丹武將趙思溫護送他去,所以姓安的和趙思溫關(guān)系不錯。趙思溫在幽州時,他們睦鄰友好,然等換了趙延壽,不知是因為曾經(jīng)為敵還是欺負趙延壽在契丹立足不穩(wěn),就肆無忌憚起來。
趙延壽忽然打住,望著對面那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眸子道:
“殿下想要微臣做什么?石敬瑭的椅子再不穩(wěn),只要契丹做他的后臺,也倒不了?!?p> “嘿嘿,你就說你想不想取而代之吧?!?p> 趙延壽把李胡倒的酒又喝干了,飄飄然起來,兩頰緋紅地笑道:
“想,誰不想?要說不想那是糊弄殿下。”
“我想幫你,你也要幫本宮,咱們一起想辦法把狗日的干掉。將來的天下是本宮的,我希望到時候中原替本宮坐天下的姓趙不姓石。你這次回到幽州應(yīng)該多了解大梁的情況,及時向朝廷和本宮報告。石敬瑭有沒有大的麻煩,特別是有沒有對契丹不忠?!?p> “麻煩是少不了的,不忠他不敢?!?p> “誰說不敢,安重榮敢侵犯幽州,難道不是大梁背后慫恿?”
燕王是個心思靈動的,立刻明白了,說道:
“微臣明白了。就怕皇上認準了狗日的,看這次上尊號,哄得皇上多高興,真把他當親兒子了?!?p> “認準了?皇帝才不傻,誰對契丹有利誰才是親兒子。你知道嗎,淮南李昪稱帝,把國號改為唐了,那也是個大大的野心家,想要滅晉恢復(fù)大唐呢。朝廷還不是一直和他秘密聯(lián)絡(luò),這幾個月總有蠟丸密信送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