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同七年(944年)的新年在一片白雪皚皚中到來。
耶律德光從睡夢中驚醒,見窗紙白晃晃的,以為天光大亮了,騰地坐起身來。身邊的女人呢喃問道:
“皇上,夢魘著了么?”
德光愣了一會兒神,才想起這是南京王宮大內的御殿,身邊的女子是燕王趙延壽為皇帝新選的嬪御孫氏。他伸手去摸衣服,女人急忙裹了件睡袍下地服侍,略提高了些嗓門喊道:
“來人,皇上要起身了?!?p> 兩個值夜的宮女手持蠟燭進來,幾個人一起幫皇帝穿上室內日常的衣服,蹬上暖和的軟鞋。德光走到窗邊,隔著窗紙向外張望。
“皇上,下雪了?!?p> 好像猜出皇帝在想什么,一個宮女說道。
“噢?什么時辰了?”
“陛下,剛剛敲了五鼓,現在是寅初?!?p> “有軍報嗎?”
“沒有,皇上。陛下吩咐過,有軍報要叫醒陛下的?!?p> “叫老許進來?!?p> 許公公這些日子都在值夜,就在旁邊的廂房里搭了張鋪,很快就來了。
“老許,派人去叫樞密使到便殿來?!?p> “皇上,昨天年三十,皇上忙了一天,很晚才睡,今天初一,沒有軍報,多睡一會兒吧?!?p> 許公公看了看皇帝的臉色,知道說了也是白說,答了聲“是”就去辦差了。
皇帝抬腳往外走,孫氏拉住他的袖子,嬌滴滴道:
“皇上要出去嗎?下著雪呢,穿這身怎么行?快,拿斗篷和靴子來?!?p> 披上戴帽的貂皮斗篷,換了靴子,德光走到殿外廊檐之下。一陣潮濕的冷風迎面撲來,幾片雪花清柔地拍打在臉上,他深深地吸了幾口清馨的空氣。南京皇宮的重重宮闕在深夜的白雪中失去了金碧輝煌的色彩,只剩下黑色的高大輪廓,顯得詭異神秘凜凜逼人。無邊無際的亂瓊碎玉好像一道通天徹地的簾幕,既晶瑩透明又千姿百態(tài)。德光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仿佛透過那道簾幕直窺進深不見底的宇宙蒼穹,又仿佛在那上面看到了令人目眩神迷的世間萬物。
在徐徐飄落的雪花中,德光好像看見一張濃眉大眼的臉。這是八年前他在晉陽見過的石重貴的臉,要不是當時自己的一句話,也許如今的晉國皇帝會是別人,戰(zhàn)爭或許就不會開打。那時石敬瑭剛剛登基,正要率軍南下去攻打洛陽,和李從珂決一死戰(zhàn)。而自己也準備北返回鑾。大概是為了表示對救命恩人的忠心,石敬瑭將幾個兒子都叫了出來,請德光挑選一個留守晉陽,保住他的老巢和根據地。德光沒有客氣,這一看不知怎的就看上了其中一個相貌憨厚的年輕人,他比石敬瑭身材粗壯,臉龐圓潤,然眉目之間有幾分相似,便指著他說,這個就好。事后才知道,偏偏此人不是石敬瑭的親生兒子,而是侄子兼養(yǎng)子。接下來發(fā)生的事誰也沒有料到,隨石敬瑭南下的兩個年長的兒子后來在洛陽都被叛軍殺了。石敬瑭離世的時候,身邊除了一個五歲的幼子,就只剩下這個石重貴。陰差陽錯,此人繼承了大位。德光不禁想,如果當時指了石氏的另外兩個親生兒子之一,石重貴跟隨義父去了洛陽,也許亂軍中被殺的就是他。那么如今在位的石氏后人會不會不背棄盟約,從而避免這次戰(zhàn)爭呢?
他又仿佛看到去年十月喬榮回到皇都的情形。這位派去晉國談判的特使在開封耽擱了將近一年,歷盡千辛萬苦才好不容易回來。之所以選一個商人去做談判特使,就是因為自己曾經相信商人都不喜歡打仗,一定會盡其所能斡旋和平。當時抱著極大的期待,希望他能帶回晉人妥協的好消息。誰知喬榮帶回來的卻是壞得不能再壞的結果。他秉報說,自己費勁唇舌,晉人誓不退讓。決絕到殺了在開封的契丹商人,抄沒了他們的財產。他還呈上了一封措辭狂悖的信。全文記不住了,然清晰記得其中的一句話:要打便打,晉軍的十萬橫磨劍早已備好。見到這封信,德光就知道戰(zhàn)爭不可避免了。承認晉國為平等鄰國遠非一句空話,它等于否定了皇帝登基以來創(chuàng)下的最輝煌成就,在天下人眼中丟盡顏面,在國內政敵面前放棄陣地,這是一條死也不能選擇的路。從內心深處來說,皇帝并不想打一場你死我活的滅國之戰(zhàn),有著豐富戰(zhàn)爭經驗的他深知,和晉國這樣的大國打一場殊死之戰(zhàn),即使勝了也會耗盡己方的元氣。除此之外還有不知多少不可預測的兇險??墒牵瑥氖磋┧?,收到石重貴稱孫不稱臣的國書已經一年多了,武將們早都按耐不住了,朝廷仍命使者不停往返于兩國之間,直到喬榮最后帶來這樣的結果,皇帝被逼到了墻角,退無可退,別無選擇,只能宣戰(zhàn)。
漢宰相韓延徽從不在軍國大事,尤其是南北戰(zhàn)爭上多嘴,這一次卻私下對皇帝說道:
“皇上有沒有想過,喬榮是燕王的人,這樣的結果正是燕王求之不得的呢?!?p> 德光其實早就有所疑惑,然事情已經不可能改變,說道:
“被殺的契丹商人名單不會有假吧,信也是石重貴加了寶印的?!?p> “但愿是老臣多慮。事已至此,只能說天命如此,兩國注定有這一戰(zhàn)吧。”
德光仍然倚重趙延壽,只是心里更增加了一重戒備。喬榮十月中旬復命,戰(zhàn)爭的準備立即緊鑼密鼓地開始進行,加上之前一年多時間的鋪墊,經過一個多月,布署便基本就緒了。
最初耶律李胡想做南伐統(tǒng)帥,說要代皇上出征,請陛下留守國內。德光當然不能答應。最精銳的兵力傾軍而出,這么重的軍權怎么能交到野心勃勃的太子手里。他命李胡做前鋒,太子表面答應,轉過頭就去攛掇太后出面留他在皇都監(jiān)國。太后道:
“皇帝既然御駕親征,按照慣例必須由太子留下,既監(jiān)國又防備萬一。你們都出去打仗,萬一有所不測,國家豈不是要大亂。立太子的目的是什么?除了預備皇帝百年,就是為了這種情況啊。”
皇帝心里生氣,難道出征就會戰(zhàn)死么?從前多少次不都是皇帝和太子一起出征的,可太后的理由也難以反駁。太子不是帶兵出征就是監(jiān)國留守,在只能選擇其一的情況下,他同意太子留下。心里想,御駕親征又不是身先士卒,中軍大營重重護衛(wèi),該進該退自己還能心中沒數?盼著御駕戰(zhàn)死那是做白日夢。述律已經年滿十三歲,封壽安王也快五歲了,等到打勝這一場大戰(zhàn),攜大軍凱旋之余威,就是瓜熟蒂落,徹底解決儲君問題的時候。
太后又說:
“契丹人想做中原之主恐怕很難,就像漢人不可能成為契丹皇帝一樣。即使得了中原,怕也難以保住。晉人如果回心轉意,不如早點講和。”
德光聽了氣得差點跳起來。他怒目瞪了一眼坐在旁邊的李胡,心想,這個家伙背地里鼓動開戰(zhàn)鬧得最歡,不知又在太后耳邊說了些什么,好像好戰(zhàn)的倒成了自己這個皇帝。忍氣答道:
“母后的話正和兒子的意。朕要是好戰(zhàn),去年接到石重貴的第一封信就該出兵了。談判談了一年多是為了什么呢?現在開戰(zhàn)是迫不得已,如果晉人投降,朕巴不得講和呢。”
十二月初辭別了太后和留守朝廷,皇帝親帥二十萬大軍浩浩蕩蕩南下。商定的布署是兵分兩路,一路以趙延壽為主帥,統(tǒng)兵五萬,出幽州,經貝州(后改名恩州,今河北清河縣)直下魏州(即晉之鄴都,今河北大名),兵臨黃河。另一路由皇叔安端為都統(tǒng),同樣率領五萬兵馬,出雁門關,下晉陽(今山西太原),目標也是通往開封的黃河口岸。兩路大軍東西夾擊,齊頭并進?;实塾H統(tǒng)中軍,擁兵十萬,駐蹕幽州前線,運籌帷幄,指揮調度。
新年之前到了南京,大軍駐扎在東南郊外的延芳淀。延芳淀得名于一片廣闊的湖泊。春、夏、秋三季這里波光瀲滟,荷紅藕肥,冬季湖面一片銀白,好像一面巨大的鏡子。開闊平坦的湖畔是最好的軍事集結地和演兵場?;实蹌t住進了城里的王宮大內。趙延壽不僅將宮室布置得美輪美奐、竭盡奢華,還挑選了幾名絕色美女侍奉起居。然他自己并沒有露面,圣駕來到的時候,他已經迫不及待地親自統(tǒng)兵殺向戰(zhàn)場去了。
德光搖了搖頭,仿佛要擺脫這些思緒。忽然在屋角的陰暗處看見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
“是兀欲嗎?今天又是你輪值?”
“是,皇上。新年好。陛下這么早就起來了?!?p> 兀欲走了過來,德光伸手撣了撣御前侍衛(wèi)肩頭的一層雪花:
“一夜沒睡吧?除夕夜不能和家人在一起,想他們了嗎?”
“不想,契丹人常常冬天打仗,總想著過年還成。皇上現在是臣侄最親的人,站在皇上的窗外就和同家人在一起一樣?!?p> 德光拍著侄兒的肩頭笑道:
“越來越會說話了?!?p> 兀欲道:
“許公公吩咐人去收拾側殿了,這么早就要議事啊?”
德光仿佛沒有聽見,依然望著飄飄灑灑的白雪,過了好一會兒忽然說道:
“兀欲,你說這仗該不該打?!?p> “當然該打?!?p> “又要死好多人了?!?p> “皇上仁慈,這仗早就該打了,不是皇上要打,是石重貴。契丹人不是懦夫,皇上只能應戰(zhàn)?!?p> “你真的這樣想?”
“侍衛(wèi)們都是這樣想的?!?p> “兀欲,立功的機會到了。朕會派你去前線打仗,你要好好干,等到打下開封,朕封你一個王爵,你就不用再做侍衛(wèi),可以自己開衙立府了?!?p> 德光邊說邊邁步走下臺階,兀欲扶住他的胳膊。雪是隨下隨掃的,但光溜溜的地面像冰一樣更滑了。他們小心翼翼地沿著卵石甬道前行,走了不過二十來步就是一道鑲著花窗的月亮門,門的另一側是個不大的院子,坐落著一座便殿。
殿中已然燒了地龍暖墻,不冷不熱和煦宜人。德光讓兀欲留在殿內,站在自己的身旁。小內侍遞上一盞剛剛備好的參茶,德光才啜了一口,忽沒里就到了。他手里拿著一張地圖,眼睛里布滿血絲,顯然是一夜沒睡。老樞密先行禮向皇帝祝賀新年,接著說道:
“皇上怎么不多睡一會兒呢,今天可是大年初一啊?!?p> “打仗還過什么年。你不是也沒有睡?有什么前線的消息嗎?”
“燕王到任丘了?!?p> 德光放下茶盞站了起來,走到鋪開地圖的桌邊,埋怨道:
“什么時候到的?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朕?”
“昨天夜里剛收到的消息,臣想還是在幽州境內,不算什么重要軍情,等皇上早上起來再稟報不晚?!?p> 任丘位于莫州中心,在幽州城以南三百里,還是幽州節(jié)度使轄區(qū),燕王在境內行軍,每天仍要向樞密院報告進度。
“以后不管境內境外,軍隊到了哪兒都要隨時報告?!?p> 皇帝俯身看地圖,任丘向南三百里便是幽州節(jié)度使轄區(qū)的邊界,出了邊界再前進三百里便是魏州。魏州是晉國的北方軍事重鎮(zhèn),又被稱為鄴都。石敬瑭一年多前就死在魏州,當時他是去征討在鎮(zhèn)州發(fā)動叛亂的安重榮,將御駕行營駐扎在那里。這兒也是契丹東路軍第一階段的進攻目標。趙延壽距離魏州已經走了三分之一的路程。
“燕王的腿真夠快,朕以為他過了年才會出發(fā),沒想到大年初一就到任丘了,看來再有兩三天第一場仗就該打響了。偉王那邊有消息嗎?”
“這兩人像是在賽跑,偉王也在朔州了,馬上就到雁門關?!?p> “立刻派人去延芳淀,通知安團、蕭翰他們,天亮拔營,中軍今天出發(fā)?!?p> 窗外響起噼噼啪啪的一陣爆竹聲,夜幕好像被炸裂,天色一下就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