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大軍拔營南下。許多軍隊被派到各地攻城略地或接收駐防之后,扈擁著御駕一起出發(fā)的還有七八萬契丹軍和燕軍,另外就是五萬杜威軍。前鋒的進展勢如破竹,皇帝于是下令加快行軍速度。然既然要簇擁著御駕前行,就不可能走得太快。此次南伐幾進幾退艱苦卓絕,皇帝的身體有些吃不消,一直沒有完全康復。這一次受降,正值數(shù)九寒天最冷的日子,在露天高坡上吹了風受了涼,又有些反復。此時正值三九尾四九頭,天氣仍是非常寒冷。隨軍的御醫(yī)囑咐皇帝無論如何都不能再騎馬。其實就是沒有御醫(yī)的禁令,皇帝近來也很少騎馬了,盡管他才四十出頭,應該正是躍馬揚鞭快意奔馳的時候,然由于身體笨重,很難跑得起來了。就是乘車也不能太快,否則那種顛簸比騎馬好不了多少。大軍一天行程七八十里,這對騎兵算不了什么,可是步兵就辛苦了。契丹兵人人有馬,就是燕軍留下的也都是騎兵。只有杜重威的降兵,馬匹都被收繳,送回到契丹,只有憑兩條腿步行。
還有兩天就到黃河了。這一日,天氣晴朗,寒風浸骨。中午,大隊人馬到了一個頓館,全軍打尖歇息,打前站的雜役在頓館里專門為皇帝做了熱飯熱湯。耶律德光胃口不錯,吃了一大碗羊肉泡饃,一盤遵照醫(yī)囑每餐特地加的豆芽青韭。飯后走出帳篷,抬頭望望天空,那是臘月里難得一見的藍天,上面漂浮著朵朵白云,對陪他用膳的兀欲和忽沒里說道:
“那邊有座小山,朕想上去看看?!?p> 兀欲勸道:
“皇上,到處都是冰天雪地,沒什么好看的。上坡太累,陛下要想松泛松泛筋骨就在這平地走走算了?!?p> “累什么,整天蜷在車里腿都沒勁了,連這個小坡都上不去,朕豈不是成了廢人?!?p> 一班人馬簇擁著皇帝爬上小山,忽沒里也呼哧呼哧地跟著爬上來。正如皇帝所說,上到小山頂不過走了一兩百步。周圍一片平原,雖是兩人多高的小小山包,卻也居高臨下,一望無際。放眼遠眺,景色比起從地面平視變得大不一樣,冰天雪地的銀色世界也展現(xiàn)了它的別樣壯觀。曠野莽原,一馬平川,微微幾處丘陵起伏,宛如大海波瀾;不遠處的村莊炊煙裊裊,低矮破舊的房屋裹上銀裝變得像水墨畫般嫻雅素靜;枝椏伸展的枯樹或成片或零星地矗立在白色的大地上,在寒風中微微起舞,既挺拔蒼勁又別具妖嬈;溫存含蓄的紅日當頭高懸,仿佛在陪著人間至尊一起欣賞這幅美景。
“你們看,多美呀?!?p> 兀欲心想,景隨心生,看來今天皇帝心情不錯,肅殺凄涼也成了粉雕玉琢。正想答一句得體的話,就見身后一群衛(wèi)兵老鷹撲小雞似地朝旁邊小樹林里沖了過去。本來嫻靜優(yōu)雅的氣氛被士兵的魯莽驚得像鳥兒一樣撲棱棱飛了。還沒等君臣弄清發(fā)生了什么,士兵們已經(jīng)大步走出了小樹林,好像凱旋而歸的功臣似地,得意洋洋地押著五六個人過來。一名小頭目咧著嘴笑道:
“皇上,卑職看著那邊的樹叢中有東西,以為是狼呢,原來是這些狗雜種。他們躲在這里想要偷襲皇上。皇上下令,卑職把他們砍了?!?p> “皇上饒命!”
那幾個人一起撲通跪到雪地上。他們身上穿著齊膝長的破舊棉袍,頭上戴著灰突突的氈帽,不知是凍的還是嚇的,渾身不住地哆嗦。其中有人喊道:
“皇上饒命,冤枉??!我們不是壞人,我們是杜大帥的部下,到這兒是找吃的,聽見有人來了,嚇得躲起來,不是要害皇上??!”
兀欲定睛細看,幾個人衣衫骯臟,滿是污垢塵土,但是統(tǒng)一的軍服。他們的臉上又是鼻涕又是土,幾乎看不出年齡,但有一個身材瘦小,最多只有十五、六歲。他用手背抹著臉上的眼淚咧著嘴嗚嗚地哭。兀欲見皇帝沒有理衛(wèi)兵,沉吟著打量這些人,知道他心里和自己一樣好奇,便問道:
“那個小兵,你過來,我有話問你?!?p> 小兵抹了把眼淚,沒了主意似地左右望望,其他人都低著頭只顧瑟瑟發(fā)抖,沒人敢看他,便戰(zhàn)戰(zhàn)兢兢爬起來走近兀欲和皇帝,一到跟前,見兀欲的臉色沒有那么嚇人,眼淚更像是涌出的泉水一樣嘩嘩流個不停,他不住地扯著袖子擦,倒著氣抽噎。兀欲見他可憐,緩和了口氣問道:
“你們在這兒干什么呢?”
“找,找,呃,找吃的?!?p> “大雪地里有什么吃的?”
“沒,沒有,有,有,有老鼠洞、樹洞,有時還有蛇,呃,......”
“老鼠洞里有吃的?”
“有,有的有糧食,有的沒有,有,有的有小老鼠?!?p> “你們吃老鼠?為什么?沒有飯吃嗎?”
小兵搖搖頭:
“有一點,吃不飽?!?p> “怎么不去村子里找,跑到野地里來?”
“村,村子是契丹人的,我,我們不敢去?!?p> “今天找到什么了嗎?”
小兵搖搖頭,又抽抽噎噎地哭起來。
“誰有吃的,給他一點?!?p> 皇帝忽然說道。
兀欲從口袋里摸出一塊絲帕,里面包著兩塊綠豆糕,這是每天小廚房給他做的點心,怕行軍途中餓了,用來墊肚子的,今天還沒顧上吃。他遞給小兵,小兵接過來,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兀欲,一下就把一整塊塞進嘴里。吃進去才發(fā)現(xiàn)太干了,吞不下去,噎得他伸長了脖子。兀欲看他的樣子既可憐又可笑,讓身邊一個衛(wèi)兵把水囊遞給他。小兵咕咚咕咚喝了兩大口水把點心咽了下去。等緩過點氣來,眼淚更止不住了。他抹了把淚,看著另一塊糕,咽了口吐沫,沒有吃,把它攥在了手心里。
“讓他們走吧?!?p> 皇帝皺著眉頭揮揮手。幾個人趴在地上磕了頭,起來瑟縮著身子下山去了。兀欲從背后看見小兵似乎把剩下的一塊點心掰開分了給其他人。忽沒里搖頭道:
“皇上,沒辦法,糧草不夠,全軍都減了配額,降軍減得自然要多些。契丹軍和燕軍勉強吃飽,晉軍肯定是吃不飽的,餓不死罷了。管不了那么多了,吃飽了還不是一樣,再過兩天就永遠餓不著了?!?p> 皇帝沉著臉咬緊嘴唇,和剛才指點江山時判若兩人似的。兀欲這些年跟在皇帝身邊,對他非常了解了?;实壑笓]征戰(zhàn),殺伐決斷,動不動就尸橫遍野,血流漂杵,眼睛都不會眨。然私底下對家人、部下心腸卻很軟。若非如此,也不會善待他這個上代有仇怨的侄子。不但對自己如此,對犯過謀反罪的族人也都十分仁厚。那個小兵和太平王年紀相當,不知皇帝是不是想起了自己的兒子。其實兀欲又何嘗不可憐那些士兵呢,他們不像爭奪地盤的武將們,不管是被迫還是自愿,當兵打仗,就是為了吃口飽飯。造了什么孽成了降兵,挨凍受餓,還要赤手空拳地被殺死呢??锼谜f道隱今年十六歲了,會不會也被抓到軍隊里,就像這個小兵一樣呢。兀欲試探道:
“皇上要是可憐他們,不如放他們一條生路。”
“……”
“各地投降的守將和軍隊那么多,皇上都沒殺,當官當兵的都留用了。何必非殺杜重威的兵呢。要是真的殺了,臣侄擔心,還有那么多州縣沒有投降,兔死狐悲,都該拼死反抗了?!?p> 忽沒里見周圍沒有其他人,只有他們?nèi)齻€,便不帶遮掩地直言道:
“各地藩鎮(zhèn)只要不反抗當然不能動,他們有人有地盤,一動就亂了。只要投降,聽命新朝,就先留著。杜重威不一樣,誰叫他自作聰明,現(xiàn)在是老虎掉進陷阱,攥在咱們手心里。留著是個包袱,殺了人不知鬼不覺?!?p> “幾萬人怎么會人不知鬼不覺呢。一個小兵挨餓皇上都不忍,那里有多少這樣的人呢?;噬希儆袃商炀偷介_封了,糧草想想辦法總能解決。實在不行讓杜重威想辦法,聽說他富可敵國,連皇帝都賄賂,滿朝大臣都叫他喂飽了。只是讓幾萬士兵吃飽肚子不難吧。還有趙延壽呢,幽州那么大一塊肥肉在他手里,五萬降兵給了他,只見他高興,沒見他發(fā)愁糧草,再要他多供幾萬張嘴,看他怎么說?;噬?,不如先安撫他們,等局勢平定再說?!?p> 德光看了看忽沒里又看了看兀欲,板著臉說道:
“朕不知道你們在說什么,忽沒里,誰讓你殺人來著?朕只是說不能讓他們進開封。在城外找個地方,把這批人圈起來,為的是不讓他們作亂,如何處置以后再說?!?p> 還有五天就是契丹的會同十年(947年)或者說是晉國的天福十二年的新年了。這天傍晚,御駕大軍來到開封東北郊外五十里的赤岡。如果不是在軍情特別緊急的情況下,御駕親征的途中,每天都會有前軍在預計到達的宿營地提前為御帳扎營做好準備,比如物色水源充足、開闊平坦,干燥潔凈、冬暖夏涼的位置,偵察周圍、排除隱患、布署警衛(wèi)等等,如果駐扎得比較久,時間從容,還會預先將穹廬扎好,冬天升火,夏天防暑,燒好熱水,備好酒菜。
兀欲看見預先扎好的是那座帶著金色葫蘆頂?shù)拈煷筢∧?,就知道皇帝打算住上一些日子,并不急于入城了。他和忽沒里一起陪同皇帝進了大帳。帳中溫暖如春,爐火燒得正旺,床上鋪了松軟的被褥,坐榻上擺了繡花坐墊,一盞茶擺在矮幾上,裊裊冒著清煙。幾名內(nèi)侍迎上來,接帽的接帽,脫袍的脫袍,皇帝坐到榻上,有人脫靴脫襪,換上暖鞋。二位臣子告辭道:
“皇上早點休息,臣不打擾了。”
忽沒里加了一句:
“皇上準備哪天入城?臣等也好有個準備?!?p> “你們先別忙走,喝杯茶再去歇著不遲。朕正想問你們呢,你們說什么時候入城呢?”
二人坐到榻對面的椅子里,內(nèi)侍給他們上了茶。忽沒里原本不主張皇帝親統(tǒng)中原,不過既然已經(jīng)到了這里,再說什么也都沒用了,倒顯得有些迫不及待起來,說道:
“老臣以為越早越好。國不可一日無君。傅桂兒和張彥澤本月十七日入城,石重貴已經(jīng)投降待罪,脫了黃袍,換上素服,晉國從那天就亡國了。如今整整十天了,開封成了一個無法無天的世界,不知多少人在渾水摸魚,多少人求告無門呢。陛下一天不入主,就一天群龍無首、國無君主?!?p> “你說得不錯,國不可一日無君,朕開始也有點著急,不過現(xiàn)在想開了,都城沒有抵抗和叛亂,也沒有亂兵燒殺,敞開大門,恭恭敬敬地等著朕,朕還急什么。這一點張彥澤還是有功的。其它都是小事,該發(fā)生的已經(jīng)發(fā)生,沒發(fā)生的也不會有什么了。朕就在城門之外,誰還敢胡來?不如好好想想,一切想妥再邁這最后一步?!?p> 這些日子在向南行軍的路上,天天有報告將開封的情況傳來,既有前鋒張彥澤的,也有監(jiān)軍傅桂兒和大將解里的,還有其它很多途徑的公私信函。比如高勛就收到了家里的噩耗,他向兀欲哭訴,兀欲也上秉了皇帝。
透過這些報告,開封的情形在皇帝眼前就像親臨似的一清二楚:
十二月十六日張彥澤殺到白馬渡,一路上晉軍守將望風而降。他和傅桂兒、解里只管向前沖,后面的接收有駐扎邢州的麻答料理。張彥澤的心有多急,從他到了白馬渡當天就夜渡黃河可見一斑。第二天,仍是馬不停蹄,一天疾馳兩百里,當晚就進了開封北城的封丘門。據(jù)報他是“斬關而入”。城門守將聽說有軍隊開到,跑過來還沒看清來的是晉軍還是北軍,更沒機會說降還是不降就被他一刀砍了,守城士兵嚇得四散逃跑,他一馬當先沖進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