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延壽心里一沉,原來如此,皇帝下的是這樣一盤棋。世上再無石敬瑭第二,契丹人根本不想立一個中原皇帝。不知這樣的結果是為了推翻對自己的承諾還是出于統(tǒng)治的需要。如果是前者,堂堂契丹皇帝不好自食其言,就想出這個法子自圓其說;如果是后者,那可就是自找麻煩了,契丹人根本不知道中原這個江湖有多險惡。
這樣一來,幽州的地盤擴大到包括恒、定、易,應該還有滄州,這是連劉仁恭都可望不可及的范圍,養(yǎng)父趙德鈞也曾對此夢寐以求。契丹人大概在想,給了你這么大的地盤應該知足了??墒撬麄儾恢?,世上沒有人會知足,十年忠心十年博命,為的豈是寥寥數(shù)州之地。一腔怨恨激蕩洶涌,可是又能如何?他們敢這樣做就是因為吃死自己不過是手心里的一只螞蚱。他萬般不甘地問道:
“陛下,臣可不可以問一下,開封,噢,汴州將來由誰來主持呢?”
德光猜他的趙愛卿一定對大寧宮垂涎不止,即使當不了皇帝,也要在大慶殿的龍椅里坐上一坐。盡管沒有皇宮之名,甚至連恒州的陪都地位都沒有,開封仍是中原人心目中的龍庭。正因為如此,事先他還真沒有想好這個位置交給誰呢,見愛卿的目光是那么可憐、渴求,他忽然想起一個人,說道:
“朕準備用你推薦的劉敏做府尹,不過開封府不再是東京,開封府尹即是汴州防御使。”
不但趙延壽,連忽沒里和張礪都吃了一驚?;实酃鏆⒎ス麤Q、乾綱獨斷,這么大的事從來沒有和他們商量過,這一句話里含了太多的意思,別說趙延壽了,他們倆也要消化一陣子才能理解。劉敏是什么人?他是樞密副使,然這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他還是趙延壽的妹夫,趙德鈞親生女兒的夫婿。
劉敏任樞密副使就是魏王保薦的。晉國的開封府尹桑維翰被張彥澤殺了,在物色接替人選時曾考慮過他。然那是在晉國原來體制之下的開封府。當時的開封府是京城附郭,上面還有朝廷。即便是附郭,也是節(jié)度使一級。如今皇帝上下嘴皮一動,汴州降為防御使州,比節(jié)度使州低了一級?;\統(tǒng)說來,如果節(jié)度使州是三品州格,防御州、團練州就是四品州,刺史州則為五品州。當然長官的品級與州格并非完全對接。這樣一來,今后的開封和之前的開封便相差了十萬八千里,雖然仍有巍峨皇城皇宮,卻連恒州這樣的重鎮(zhèn)都不如,中原控制權更是沾不上邊。對劉敏哪里是重用,簡直是明升暗降。他們不知皇帝是怎么想的,只能解釋為是臨時起意,拿來堵趙愛卿的嘴。好像是說:怎么樣,朕沒有對你不起。你在恒州,劉敏在開封,你們一家人一南一北,管了大半個中原,雖然沒有個皇冠戴在頭上,也差不多吧。
趙延壽并不傻,沒有得到安慰卻如同又被澆了一瓢冷水,如果讓劉敏做汴州節(jié)度使,倒也還罷。皇帝倉促之間卻不忘將汴州降為防御使州,既限制了開封府尹的權力,又為將來換掉他鋪好了后路,用心不可謂不深。一個防御使級的開封府尹命令出不了城門,手里軍隊能有幾多?郎舅兩個想相互呼應干大事一點可能都沒有。
他心灰意冷,可是人在矮檐下,又能如何。燕軍留了一半在恒州,跟在身邊的又分出去不少到各地接收地盤,還在手里的不過兩萬。赤岡內外單是御林軍就有兩萬,還有數(shù)萬扈擁軍、降軍,自己是一點也動彈不得。中原晉軍數(shù)量倒不少,大多是同族同種的漢人。這些軍隊的首領表面上對征服者風卷云從,實際各懷鬼胎,都在觀望。不過自己早已是他們的死敵,在他們心目中大概比契丹人更壞。現(xiàn)在才明白,什么中原皇帝,不過是皇帝引誘走狗的一塊肥骨頭。然此時明白為時晚矣。思前想后半響,才臉色慘白地說道:
“皇上英明,圣上的知遇之恩臣無以為報。臣一定竭盡犬馬之勞,守好恒州。想必劉敏也會竭誠報國,當好開封尹?!?p> 德光對自己的急智十分得意,咧開厚厚的嘴唇笑道:
“好了,大家都去準備一下,咱們要入城去了。新年新勝,雙喜臨門。魏王的打扮還行,就是素凈了些。忽沒里、張愛卿,你們穿的這是什么呀,皺皺巴巴的,回去換了。中原人喜歡紅色,朕沒法,必須穿龍袍,龍袍沒有紅色的,你們回去都換件紅袍子,襯出點喜興來?!?p> 冬陽爬上三桿,大約到了辰末時分,耶律德光在御林軍和文武重臣的簇擁下乘著鑾駕迤邐前行。前后的隊伍鎧甲鮮明,刀槍映日,昂首挺胸,氣沖牛斗。眼看就要到封丘門了,忽見幾匹快馬迎著大隊飛奔而來。當中兩人,一個白馬銀裘,一個紅馬黑氅。奔到鑾駕車旁,二人翻身躍下,單膝跪地行著大禮,一起高聲道:
“恭迎皇上圣駕,新年大喜,凱旋入城大喜!臣侄、解里已經準備好了一切,就等皇上入主了?!?p> 耶律德光從車里探出頭來笑道:
“同喜同喜,快起來,隨朕一起入城,邊走邊給朕說說城里又有什么新鮮事?!?p> “陛下,石重貴和百官天不亮就在城門外等著迎接皇上了?!?p> 百官迎接新主入城是題中應有之義,獻城投降的皇帝門前待罪也是應該,然天氣這么冷,這些人一早就等,豈不是把自己變成了暴君,德光有些厭煩地蹙了蹙眉頭:
“誰讓他們來的,兀欲,是你嗎?朕不是說了天氣冷,不必城外迎接,到大慶殿里集合就行。”
知道皇帝心里還是高興的,不過做個體恤下情的樣子罷了,兀欲順著話兒說道:
“皇上,臣侄想攔攔不住啊。那個馮玉、李彥韜帶頭,別人誰肯落下,不敢不來,還不敢晚到,齊刷刷地全來了,從卯初就在等。說是待罪,都穿著素衣素帽。臣剛才還對他們說,皇上說了,石重貴有罪,你們沒罪,好好效力新朝就是最好的表現(xiàn)。臣還說,大新年的,新君入城,干嘛這么一幅凄慘慘的樣子。這些人不肯走,非要等?!?p> “馮玉?這個狗東西,石重貴有今天都是他害的。他要親自來獻國璽,居然還有臉,叫朕給拒絕了。這會兒不管他妹妹、妹夫,又搶著巴結朕了。”
“皇上要是見了石重貴在城門口的樣子,一定更感慨了。馮玉為首的一群,他們不敢穿官服,好歹穿著老百姓的衣服。石重貴那一撥,不過三四十人,老老小小,都穿著白衣戴著白帽。扶老攜幼,哭哭啼啼。那種凄慘別提了。最尷尬的是,還要和那幫從前的臣子面面相對,那些人變了個人似的,從前磕頭萬歲,如今好像不認識。皇上讓所有官員各守舊職,馮玉以為他還是宰相呢,得意洋洋,怕沾了嫌疑,對可憐兮兮的妹妹、妹夫看都不看一眼?!?p> “你回去,百官等了這么久,朕不能不見。讓他們先給石重貴規(guī)規(guī)矩矩行禮,就算送別舊主也罷,怎么能如此無情無義呢。告訴馮玉,石重貴是朕的孫子,朕要封他個爵位呢,還是你馮玉的主子。行完禮讓廢帝和太后回去,朕不見他們,就說朕不忍心見他們這副樣子。還有,他們不要再住開封府,新府尹要上任了,讓他們遷到封禪寺去吧,那里地方大,和尚們也比較老實。供給的吃穿柴火不能少?!?p> 石重貴,包括太后、皇后嬪妃都要有吃有穿,不能挨凍受餓,這話皇帝說了不止一次,只可惜,本就是一碗溫水,再一層層傳遞下去,變得越來越涼,到了最后,落到可憐廢帝身上的只有饑寒交迫。
“是,皇上。”
兀欲上馬朝來的方向疾馳而去。大隊人馬繼續(xù)前行。
進入開封的第一個月,耶律德光的日子過得絢麗多彩、風光無限。他坐在大慶殿的龍椅之上,沉浸在征服者的興奮之中,享受著天下匍匐的萬丈榮光。
除了少數(shù)幾個不肯歸順的投靠了西蜀和南唐。各地藩鎮(zhèn)鎮(zhèn)帥或他們的代表全部到齊,真?zhèn)€是天下歸心,一統(tǒng)江山。
被排擠出朝的威勝節(jié)度使馮道急忙忙從駐守地鄧州趕到了,他已經做過李存勖、李嗣源、李從珂、石敬瑭、石重貴五朝宰相,這次又想得到契丹人的信任,耶律德光倒不在乎什么名節(jié),在大臣的推薦下準備用他,不過暫時沒有給實職,做了守太傅、樞密院祗候,以備顧問。
河東的劉知遠也派了人代表他前來輸誠。他讓手下大將王峻帶來奏章表示:恭賀皇帝入汴;請恕他因為太原夷、夏雜居,戍守要地,未敢離鎮(zhèn)親自前來;理應納貢,但道路受阻,待暢通之后便可以輸納。所指的道路受阻是屯于晉陽南邊的契丹軍隊,那是德光專門派去防備他的。金銀財寶沒有,獻上一匹白馬,還是一幅畫?;实勰盟麤]有辦法,讓翰林院寫了一封回信,稱他為“吾兒”,回賜一根象征尊崇的木拐。
一統(tǒng)天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快意恩仇?;实巯铝顚罟膺h的長子鄭州防御使楊承勛押到開封,當眾處死,人殺了還讓左右把他的肉吃了。楊光遠叛晉求援是此次南伐的契機,契丹第一次撤軍,楊光遠被晉軍包圍半年多,直到絕境還堅持不降,一直在等契丹援軍。楊承勛把他爹抓起來獻城投降,結果當?shù)谋粴?,兒子做了大官?;实酆匏u父求榮,因而痛下殺手。
景延廣是在沒有到赤岡之前就被抓到行營的。他當時任河陽節(jié)度使,戰(zhàn)爭形勢突變,沒有來得及逃走就被皇帝派去的人捉住。耶律德光不是一個狹隘記仇的人,可是他無法原諒景延廣的“十萬橫磨劍”,或許不是不能忘記這句話,而是要為這場歷時多年的戰(zhàn)爭找到一個罪魁禍首。為了定這個可惡家伙的罪,皇帝特別讓趙延壽一路南伐都帶上了喬榮。皇帝親自審訊,問道:
“兩國開戰(zhàn),都是你挑起的,朕問你,十萬橫磨劍現(xiàn)在哪里?”
景延廣早就沒有了當初的豪氣,不肯承認說過這樣的話。德光命喬榮當面對質,喬榮想起那些被冤殺的朋友,想起自己差點成牢獄之鬼,為大仇得報暢快不已。他從懷中掏出一張紙條,這是當初景延廣讓起居郎按照他的話抄下的記錄。喬榮心思細密,正本交給了皇帝,抄了一個副本留下,就等這一天呢。他念一句問一句:“是不是你說的”。念到最后,景延廣知道難以抵賴,伏地請罪?;实蹧]有殺他,派人送他去上京,為的是讓這場勞民傷財戰(zhàn)爭的始作俑者在本國臣民面前示眾。景延光雖沒有了豪邁卻還是有些氣性,受不了階下囚的屈辱,被押解北上的第一天,就在夜宿陳橋的時候,趁著看守疏忽,自己扼住喉管氣絕而死。
晉朝舊官全部留用,右金吾衛(wèi)大將軍李彥紳、太監(jiān)秦繼旻正在暗自慶幸飯碗得保,忽然就被抓了起來?;实巯铝钐幩?,罪狀是替李從珂殺死東丹王耶律倍。兩個人到死都不明白,十年之前的事了,當時就沒有幾個人知道是他們倆干的,了解內情的都在玄武樓上燒死了,還有誰會曉得這么清楚并如此念念不忘?;实墼谔煜氯嗣媲疤娲蟾鐖罅顺穑⑾铝顚⒗?、秦兩人的家產查抄,全部賜給兀欲。他想以此回報替他鞍前馬后竭誠效力的侄子。
死得最慘的是當初最得意忘形的張彥澤。兀欲果真替高勛要來了監(jiān)刑的差事。這是高勛朝思暮想的時刻,他將張彥澤鎖在囚車里游街過市,被殺的士大夫子孫、百姓家人跟在囚車后面一路哭罵捶打。張氏沒有了兇悍猙獰,披頭散發(fā)低頭咬牙一言不發(fā)。到了刑場,高勛命人不用鑰匙開鎖,直接砍斷手腳解下鎖鏈,聽著仇人臨死前發(fā)出的慘叫,他仿佛獲得新生。把人殺了之后,高勛還剖其心祭奠所有被其殺死的人,然后任由百姓破腦取髓,臠肉而食,連尸首都沒有留下。